![[英国]弗吉尼亚·伍尔夫《动物画技法.4》作品简介与读书感悟](http://image.tianshugan.com/file/202212/1599918363901976577.jpg)
所以我没法自在地填一张表格并寄出,再对社工叙述我的故事——英国的强制规定,如果想调阅封存的领养文件,就得这么做。
我的搜寻因为一件事变得更为复杂,那就是一九七六年前,英国所有领养都是在封存档案的原则下执行的。母亲和孩子均获保证终生匿名。法律修改后,像我这样的人可以申请出生证明原件,继而或许能与失散已久的亲人取得联系。但这一切必须公开正式地进行。这显然叫我为难。
露丝帮我联络上安东尼·道格拉斯,他是英国儿童及家事法庭咨询与支持服务处的负责人。他也是被领养的,会面后,他理解了我的困境,提出要帮助我寻找我母亲,并在我未做好准备时避免将整件事情泄露给公共领域。
我把随身携带了四十二年的名字告诉安东尼——我父母的名字杰茜卡和约翰——还有他们的姓氏,恕我无法写在此处。
几周后他来电,说我的文件找到了,但仅此而已,因为绍斯波特档案局被海水淹过,许多文件无法挽救了,而我的档案正存放在该局地下室。我举头望着天上。显然温特森太太听说我在寻亲,便安排了一场洪水。
隔了一周,安东尼再次打来电话,我的档案已调阅,但我给他的名字与档案上的名字不符。
那我在抽屉里发现的出生证明是谁的?
我又是谁?
下一步只有冒着我十分惧怕的风险,照一般方式向内政部提出申请,也就是说我得去兰开夏郡绍斯波特的注册总署拜访一位社工。
苏茜休假一天与我同去,我们约定,当天我北上伦敦与她会合,因为这种事情的前夜,最好在自己的床上睡觉。
那天早晨,我打算要搭的那班火车取消了,后一班车由于引擎故障一再减速。火车驶得越慢,我的心跳越快。最后我发现坐在我身边的乘客是一个面熟的人,我们这班车越是慢行,他讲的话越多。
我意识到,等车到帕丁顿时,我只有十四分钟的时间赶去国王十字火车站。不可能。这里可是伦敦。坐出租车过去至少要二十分钟。唯一的希望就是维珍专车——我平常用的一种摩托车出租服务。
我跑出帕丁顿站,那辆大摩托已经发动起来。我跳上后座,车子呼啸着转向,在伦敦的车流里穿行。虽然我不是胆小鬼,却不得不闭上眼睛。
八分钟后,我到月台上了,剩三分钟发车,我看见苏茜在那里,身高仅五英尺二英寸,穿着带珠链的小山羊皮牛仔靴,着短裙和一件CK金色大衣,头发蓬乱。看上去慈眉善目又美丽动人。她正用身体堵在车门口,半带霸道半带调情地和一脸茫然的列车长聊天,因为在我上车前,她是不会让火车离站的。
我踉跄跌进车门。汽笛鸣响了。
我们上路前往注册总署,我带着护照和两张皱巴巴、划掉了姓名的纸——法院命令和婴儿体检表。我当时的体重是六磅九盎司[1]。
我和苏茜坐进一间专责办公室,世界各地都见得到的那种;纤维板饰面、金属桌腿的书桌,一套低矮的茶几,周围摆了几张难看的椅子,弗吉尼亚伍尔夫作品,座面装有黄绿色和神经兮兮的橙色软垫。地板上铺着方块地毯。一个文件柜,一块布告板。有硕大的暖气片。光秃秃没有帘子的窗子。
我和苏茜坐进一间专责办公室,世界各地都见得到的那种;纤维板饰面、金属桌腿的书桌,一套低矮的茶几,周围摆了几张难看的椅子,座面装有黄绿色和神经兮兮的橙色软垫。地板上铺着方块地毯。一个文件柜,一块布告板。有硕大的暖气片。光秃秃没有帘子的窗子。
链接: https://pan.baidu.com/s/1t46fe3Vj-yVdOhtkWn8O6g 提取码: bb22 书名:伍尔夫读书笔记 作者: [英国] 弗吉尼亚·伍尔夫出版社: 译林出版社译者: 黄梅 / 刘炳善出版年: 2015-6 内容简介 伍尔夫读书笔记听这。
苏茜是世上最专业的心理分析学家之一。会议开始时她对我微笑,不发一语,却在心里拥抱我。我能非常清楚地感受到。
我前来会见的社工是一位热心且率直自然的女士,名叫里亚·海沃德。
她讲解了资料保护、各种领养条例以及常规联系途径。如果我想进一步申请,需要办理一些手续。永远有手续。
她查看我的文件——法院命令和婴儿体检表——时,注意到母亲曾母乳喂养过我。
“这是她唯一能给你的。她把能给的给了你。她不是非得这么做,要是不做她会容易许多。这是紧密的联系——母乳喂养。她把你送走的时候你六周大,还是她身体的一部分。”
我不想哭。我在哭。
然后里亚递给我一份文件,上面贴着一张贴纸。
“这是你生母的姓名,这是你的原名。我从来不看,因为我觉得被领养人应该最先看到。”
我站起身,无法呼吸。
“那么就是它了吗?”
我拿着那张纸走到窗前时,苏茜和里亚都微笑地看着我。我看着那两个名字。潸然泪下。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们为什么会哭?那名字看起来像如尼文[2]。
写在身体上的密码只有在特定光线下才可见。
里亚说:“这些年来,我给那么多送养孩子的妈妈提供咨询,珍妮特,我告诉你,她们绝对不想那么做的。你是有人要的——你明白吗?”
不。我从不曾感觉有人需要我。我躺在错误的婴儿床里。
“珍妮特,你明白吗?”
不。我一生都在重复着拒绝的模式。我写书获得的成功像是不请自来的。当批评家和媒体攻击我时,我怒气冲冲地吼回去,不,我不相信他们那些关于我和我作品的言论,因为我的写作在我眼里一直清晰明亮,未受污染,但我确实知道我没有人要。
我毫无保留地去爱,我的爱得不到任何理智而坚定的回报——婚姻的三角恋情和复杂的亲密关系。我在可以好好爱的时候没能好好爱,却在几段感情中停留过久,因为我不想做一个不知道如何去爱的退缩者。
提取码:j76v 书名:伍尔夫读书心得 作者:[英国] 弗吉尼亚·伍尔夫 译者:刘文荣 豆瓣评分:8.4 出版社:文汇出版社 出版年份:2011-1 页数:227 内容简介:《伍尔夫读书心得》主要选自弗吉尼亚·伍尔夫的三部重要散文集,。
但我不知道如何去爱。假如我当初能面对关于自己的这个简单事实,面对这样的可能性:一个有着我的故事(真实的故事与创造的故事)的人会在爱的方面存有很严重的问题,那么,那么,事情会是怎样?
听着,我们是人类。听着,我们向往爱。爱就在那里,但我们需要被教导如何去爱。我们想直立,我们想行走,但是需要有人牵着手,稍稍助我们保持平衡,微微帮我们指引方向,在我们跌倒时将我们抱起。
听着,我们会跌倒。爱就在那里,但我们必须学习——包括学习爱的形状和爱的可能。我教会自己独立,但我无法教会自己如何去爱。
我们有语言能力。我们有爱的能力。我们需要他人来释放这些能力。
在写作中,我找到了一种谈论爱的方式——那是切实的。我未曾找到一种爱的方式。那是多变的。
我和苏茜坐在房间里。她爱我。我想要接受。我想要好好去爱。我回想着过去两年,以及我如何竭尽全力溶解我那钙化的心灵边缘。
里亚微笑着,她的声音从远处传来。这一切太近在手边,令我如此不安,又太过遥远,因为我无法凝神。里亚微笑着。
“珍妮特,你是有人要的。”
回家的火车上,我和苏茜打开半瓶占边威士忌。“调节情感。”她说,一如往常的苏茜,她又问:“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在人体的结构中,大脑边缘系统[3]的途径优先于神经通路。我们被如此构造和设计是为了感受,任何想法、任何心理状态,都同时是一种感觉状态。
没有人会感觉泛滥,虽然我们中不少人都在努力压抑感觉。
感觉是令人生畏的。
好吧,我如此认为。
车厢里静悄悄的,满载晚归疲累的通勤者。苏茜坐在我对面看书,她的双脚在桌底勾住我的脚。我脑中持续响起一首托马斯·哈代的诗。
从不说声再见,也不轻唤一声,或者吐露任何心愿;当我看见阳光照在墙垣,天已大亮,还不知你已经决然走远,从此,一切都将完全改变。[4]
这是我在德博拉离开之后读到的诗,但那“决然走远”早在我六周大时已经发生。
这首诗写出了刻画那种感觉的文字。
里亚给了我一个法院的名字,那里可能仍保留着我的领养档案。一九六〇年生活范围有限,我原以为要去曼彻斯特某处寻找,结果我的档案就在阿克灵顿。离家以前,我每一天都从它们旁边走过。
我写了一封简明的信,询问他们是否留有文件。
几周后我收到回复;是的,文件找出来了,接下来我查阅文件的申请就要由法官判定了。
我不喜欢这样;里亚说过,我有权查阅档案,虽然没人知道上面可能有、可能没有什么内容。有时资料很多,有时少得可怜。此外,我或许会看到将我托付给温特森夫妇的领养机构的名字——从泛黄褪色的婴儿体检表顶端被狠狠撕去的那个名字。
我想看那些档案。那个法官、那个无名的掌权的男人是谁?我很愤怒,我相当明了,自己正堕入一种陈年的放射性愤怒。
苏茜去了纽约,所有跨欧洲与大西洋的航班因火山灰云停飞了,她被困在当地。
我独自在家,接到另一封法院寄来的信。法官说:“申请人应填写惯用表格后发回。”
得找个律师,就这封信寻求建议。
我坐在后门台阶上一遍又一遍地看信,如同一个不识字的人。我像撞上电篱笆似的浑身微微颤抖。
我走进厨房,抓起一只盘子,摔在墙上……“申请人……惯用表格……发回……”这他妈的又不是申请信用卡,你这混蛋。
开篇明义,《伍尔夫读书随笔》是弗吉尼亚·伍尔夫的作品。弗吉尼亚·伍尔夫,英国意识流文学的代表性作家之一。《伍尔夫读书随笔》主要选自她的《普通读者》《普通读者二集》和《自己的房间》三部重要散文集,多为伍尔夫的读书心得。
接下来发生的事让我羞于启齿,但我强迫自己写下来:我小便失禁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又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只知道自己的膀胱失去控制,我又脏又湿地坐在台阶上,却无力起身清理,我哭了,不知所措地哭了。
没有什么能让我抓着。我不是在自己家中的珍妮特·温特森,架子上有书,银行里有钱;我是个婴儿,又冷又湿,有一个法官带走了我妈妈。
稍晚,我已经干干净净地穿着一身干净的衣服,喝了一点酒。我打电话给里亚。她说:“没什么惯用表格。你不需要请律师。这蠢透了。交给我,珍妮特。我会帮你。”
那天夜里,我躺在床上想着发生的事。
这位经验丰富的家事法庭法官,他是否全然不知,站在生命边缘俯视火山口是何种感觉?
把“惯用”表格寄给我,或者告诉我何处可下载,或者请法庭官员为我说明法律术语,究竟有多难?
我又开始颤抖。
“逝去的失落”不可预测,未经开化。我被扔回一个无助、无力又无望的地方。我的身体先于头脑做出反应。通常,一封来自法律界的浮华艰涩的信会使我发笑,我会处理它。我不怕律师,明白法律旨在威吓,必然浮夸,即使他们毫无理由那么做。法律那么设计是让普通人自觉不足。我并未自觉不足——但我也没料到我会变回六周大的婴儿。
里亚开始为我查询,情况是在体贴而简洁的首次会面之后,同法院打交道常常碰壁,因此放弃者众。
不,法官说。不符程序。
链接:https://pan.baidu.com/s/1TX2Ab8PwrswfUl37AQQiHQ 提取码:bn2k 书名:伍尔夫读书笔记 作者:[英国] 弗吉尼亚·伍尔夫 译者:黄梅 豆瓣评分:8.2 出版社:译林出版社 出版年份:2015-6 内容简介:伍尔夫读书笔记。
我纳闷要是我住在国外,他们期望我怎么做。我是不是非得买张机票过来,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做这些事,无依无靠——除非买了两张机票有人同行。那些战后被送养到澳大利亚的儿童怎么办?
人的生命不如程序重要……
我和苏茜向阿克灵顿法院预约了上庭。
等候室里有一排可怜巴巴的小伙子,穿着极不合身的西装,指望着能免除酒后驾车的罪责。姑娘们化了全妆,或因入店行窃或因妨害公共秩序而来,看上去既不服又害怕。
我们被召进供律师与委托人谈话的会见室,过了片刻,法院经理到了,一脸疲倦愁容。我对他感到抱歉。
他一手拿着一份旧文件,另一手捧着一本厚厚的程序守则。他知道我会很麻烦。
其实,看到桌子对面的材料——上面记录着我生命初始的所有细节——我哀伤得几乎说不出话来。这段回溯领养过程的经历、这些不友好的法律规定带来的明显影响是,我说话结巴、迟疑、缓慢,最终沉默不语。我曾经历的逝去的失落,是前语言阶段的生理痛苦。那次失落发生在我会说话之前,如今我回到那个地方,哑口无言。
苏茜迷人,坚韧,锲而不舍。这个可怜的男人不确定哪些信息可以告诉我们,哪些不能。我想知道的太多了——但法官尚未批准“辑选”版本。我应当亲自在几张表格上签名,离开,等待材料以后寄来。
但那份文件就在桌上……别等以后……就是现在。
法院经理同意告诉我那家领养机构的名字。这是非常有用的信息。他将名字写在一张纸上,然后复印了办事员当初手写的原件——看起来真是陈旧。他手中握着的表格都是手写的,已经泛黄。
上面有我母亲的出生日期吗?这会帮我找到她。他摇了摇头。不能告诉我。
那好吧,听着,我的养母温特森太太常说,我生母当年十七岁。要是我知道她的年龄,就能利用家谱网站搜索到她,不过她的名字太常见,虽然我已经把范围缩小到两个可能,还是不知道要追踪哪一个。可能两个都是错的。这是条分岔路。是平行分裂的节点。帮帮我。
他直冒汗。他翻阅那本程序守则。苏茜要我离开房间。
我砰地推开弹簧门,走上人行道,有些年轻人还留在那里没走。有几个看起来得意而释然,也有几个看上去很绝望,他们边抽烟边聊天。
我真希望自己不在这里。真希望这一切没有开始过。我为什么要开始呢?
我回头想那个上锁的箱子,里头装着皇家阿尔伯特瓷器,底下藏着那些文件,又回到更久以前那张错误的出生证明,还有,那个跑来家门口、把温特森太太吓得流泪发怒的女人又是谁呢?
我回到会见室时,苏茜已经设法令法院经理答应去问庭审法官,文件上哪些内容能告诉我、哪些不能。我们得四十五分钟后再回来。
于是我们离开,在一家小餐馆的露天座位坐下,他们用大马克杯装茶。我发现这个卖汉堡薯条的地方以前就是“宫廷”餐馆,温太太的心头好,她的焗豆吐司,燠热的窗内有我在传教领域的未来。
可我没有胡言乱语!我的头脑一片空白——不是一点空白,而是彻底空白——我显然又精神失常了。我现在应该停止这整件事。我厌恶待在阿克灵顿。我不想记起任何一件事。
爸爸葬礼过后,我就没再来过这里。
在我发疯,或者说在我状态不好的那段日子里,我每月一次开车北上兰开夏郡看望爸爸,他也来过乡下和我同住。他日益衰弱,不过仍旧喜欢与我互相探望。二〇〇八年,他计划来我的住处过圣诞节。
我请人开车送爸爸南下。他坐在炉火前望向窗外。医生嘱咐他不要远行,但他执意要来,我也很坚持,我和医生谈了谈,医生告诉我,爸爸最近几乎没有进食。
他到我家的时候,我非常轻柔地问他,是不是希望离世,他笑着对我说:“圣诞节后吧。”
这是玩笑话,也并非玩笑。圣诞节当晚,我怎么都没法哄他上床睡觉,只好在火炉前铺好垫子,一边帮他脱衣服,一边半拉半推地将他从椅子上带到这临时将就、还算舒适的床上,再为他套上睡衣。在渐渐微弱的火光前,他马上就睡着了,我坐在他身边,对他讲话,告诉他,要是我们能早一点做对的事情就好了,不过我们到底还是做了对的事,这很好,让人高兴。
我上床去睡,凌晨四点左右直挺挺地醒过来,跑下楼去。两只猫躺在爸爸的床上,平平静静,爸爸呼吸很浅,但仍在呼吸。
漫天繁星,昼夜交替之际,星辰更低更近。我拉开窗帘放星星进屋,说不定爸爸会醒来,在这个世界或别的世界。
他那天晚上没有走,两天后教会的史蒂夫来载他回阿克灵顿。他们出发后,我才意识到自己一直在手忙脚乱地打点行李、百果馅饼和礼物,还没有道别,于是我跳上我的路虎车追他们,就在山坡的红绿灯处赶到他们车后时,红灯忽然亮了,他们走远了。
隔天爸爸走了。
我开车去阿克灵顿的看护中心,爸爸在他的房间入殓,胡子刮了,打扮得干净利落。是经营看护中心的内丝塔亲自为他整理的。“我喜欢做这些,”她说,“这是我的方式。陪他坐会儿,我去给你倒杯茶。”
英格兰北部有个传统,用很小的杯子上茶是为了表示尊敬。身材高大的内丝塔回来时端着一套过家家用的茶具,方糖夹只有眉钳大小。她在唯一一把椅子上坐下,我坐在爸爸的灵榻上。
“你得去见验尸官,”她说,“你没准毒害了他。”
“毒害我爸?”
“是啊,用百果馅饼。医生叫他不要出远门——他好生生地去你那儿——回到这里突然就走了。都是哈罗德·希普曼不好。”
哈罗德·希普曼是那一连串的恐怖医生中最近的传说,他杀害了大量老年病人。但爸爸不是他杀的。
“我是说,”内丝塔说,“他们现在什么都检查。我们得等验尸官归还遗体后,再给你爸下葬。我跟你说,哈罗德·希普曼可把我们所有人给毁了。”
她添茶,朝着爸爸微笑。“看看他。他和我们在一起呢。你感觉得到。”
验尸官归还了遗体,但黑色喜剧时刻尚未结束。爸爸有一块墓地,葬礼后我们来到墓园,而我用来支付打开墓盖的支票还没到账。墓穴已备妥,但墓园想要现金。我走进他们的办公室,询问该怎么做。一位先生开口向我说明最近的取款机在哪里。我说:“我父亲在外面的棺材里。我不能离开去找取款机。”
“这个嘛,我们通常一定要预先付款的,因为一旦落葬,就算家属跑了,也不能把人再挖起来呀。”
我努力要他们相信我不会溜走。所幸我手提包里带了一本《橘子》——本打算放进爸爸的棺材,但我改了主意。这本书起了些作用,他们其中一人还看过书改编的电视剧,所以……他们搪塞一番之后,现场同意收下另一张支票,躺在柳木棺材里的父亲得以被放进与第二任妻子合葬的墓穴中。这是他的心愿。
温特森太太躺在较远的地方。独自一人。
是时候回法院了。“你闭上嘴就好。”苏茜说。
法院经理看上去轻松许多。法官已授权他为我确认我母亲的年龄,但不能告知出生日期。她当年十七岁。因此,关于这个,温特森太太说了实话。
我带苏茜去我们沃特街二百号的房子,布莱克本路的以琳教会,还有图书馆,遗憾的是如今大批馆藏图书都不见了,包括英国文学A至Z。
和英国大部分图书馆一样,书籍现在已不如电脑终端机和CD借阅重要。
后来我们驾车回曼彻斯特,途径布莱克利,我母亲曾在此居住。她现在还在这儿吗?公交车站上的那个女人是她吗?
弗吉尼亚·伍尔夫已成为英国文学界的一位传奇人物。1882年,弗吉尼亚·伍尔夫生于伦敦,父亲斯蒂芬爵士是一位学识渊博、颇有声望的哲学家和评论家。弗吉尼亚自幼身体孱弱,未上学,在家跟着父亲读书。当时许多学者名流是她家的常客。
温特森太太告诉我她死了。是真的,还是假的?
那家领养机构消失已久,这下又有一份陈腐的文件要找了。我给新机构去电,结结巴巴、含糊不清地报上自己的详细资料。
“您的姓名是?”
“珍妮特·温特森。”
“不,要的是您出生时的姓名。那会是我们档案里的那个名字,不是温特森。您是不是写过那本《橘子不是唯一的水果》?”
噩梦,噩梦,噩梦。
我交给他们去处理档案,自己定下心来查看家谱网站。
我对保存记录极端不感兴趣。我会烧掉正在写的作品,烧掉日记,销毁书信。我不希望我的工作文稿被卖到得克萨斯,也不希望私人文件变成博士论文。我不懂他人对族谱的执迷。但以前我不会懂,不是吗?
网站搜寻结果让我相信,在我被领养之后母亲结过婚。我的出生证明上没有父亲的名字,所以我不知道他们两人是否一起展开了新生活,有了崭新的开始,还是她被卷入了与另一个人的共同生活。
无论实情是哪一种,我对她嫁的那个男人立刻生出一种没来由的反感,并祈祷他不是我父亲。他的姓名是个类似皮埃尔·K.金那种法语化的荒谬名字。
后来我松了口气,我发现他和我母亲婚后不久便离了婚,他在二〇〇九年去世。
但我还发现我有个弟弟,至少是同母异父的弟弟,最好还是别对那个爸爸太不客气,他可能不是、也可能是我爸爸。
他们出于什么原因把我送走呢?一定是他的错,因为我不能归咎于她。我一定得相信母亲爱我。这很危险。这可能是一种幻想。如果我曾是有人要的,为什么六周后就没人要我了?
我想知道,我对男性的诸多否定是否与这些遗失的开端紧密相关。
我现在对男性的看法不再那么消极,这是我在发疯时期又一个决定性的转变。我认识的男性都对我很好,我觉得自己可以信赖他们。我内心的变化不只是在某种特定想法上有了变化;我对所有人的苦难与匮乏生出一种更广泛的同情,无论男女。
但不管是新的珍妮特·温特森还是以前那个——我都对母亲的丈夫感到愤恨。我想杀了他,尽管他已经死了。
领养机构没有消息。我必须对自己大喊,过后才能再打电话过去。拨号码让我缓下来,也让我喘不过气。
他们都很亲切——对不起——他们弄丢了我的电话号码。噢,我不能看文件,但我的社工可以,只要她确保不告知我任何关于温特森夫妇的资料。我认为这是一条奇怪的规定,尤其是现在他们两人都过世了。
这使我很忧虑。做了这么多努力,可她或许已经死了。我一直相信她死了……温太太的故事。
我和苏茜在我生日当天飞往纽约市。苏茜说:“我觉得你知道如何去爱。”
“是吗?”
“但我觉得你不知道如何被爱。”
“什么意思呢?”
“女人大多能够付出——我们被训练成这样——但大多数女人很难接受别人付出。你为人宽厚又善良,否则无论你多有才智、多了不起,我也不会想和你在一起。但我们的冲突和困难都围绕着爱而生。你不放心让我爱你,对吗?”
是……我是错误的婴儿床……这件事也会和其他事一样出错的。我内心深处如此认为。
对于爱的功课,我现在必须做的,是相信我的生命终究会好的。我无须独身一人。我无须为一切抗争。我无须对抗一切。我无须逃跑。我可以留下,因为这是我被给予的爱,理智、坚定而稳固的爱。
“假如我们不得不分开,”苏茜说,“你也会知道你曾有过一段美好的感情。”
你是有人要的,你明白吗,珍妮特?
里亚住在利物浦,我和她约在那里碰头。她来到我下榻的酒店,又带来一封信,我感到一种熟悉的口干舌燥、心跳加速。
我们倒了杯喝的。信封里又有一张老旧的表格。
“嗯……”里亚说,“完全合格的工人阶级——你爸爸是个矿工!只有五英尺二英寸高——瞧,有人用铅笔写在背面。他热衷运动。当年二十一岁。黑发。”
不是皮埃尔·K.金!太好了!
我想了想自己的身形。我身高仅五英尺整——遗传规律就是女儿不会长得比父亲高,所以我在身高方面已尽全力。
我上身健壮,这种体格生来就适于爬进低矮的隧道,拉着煤车到处跑,操作沉重的手持工具。我可以轻易地抱起苏茜,原因之一是我常上健身房,也因为我的力量比率集中在上半身。我的胸腔常出问题……矿工的遗传。
我在想一九八五年,《橘子》出版那一年,玛格丽特·撒切尔永久地挫败了全国矿工工会。我爸爸当时是不是也在罢工纠察线上?
表格上终于有了我母亲的出生日期——她是射手座,我爸爸也是。
表格上写明了送养原因。我母亲手写道:“有父有母对珍妮特(Janet)更好。”
我搜索家谱网站时得知,她的父亲在她八岁时过世。我还知道,她有九个兄弟姐妹。
有父有母对珍妮特更好。
所以我是珍妮特(Janet)——与珍妮特(Jeanette)相差无几——温特森太太将它改得法语化了。是啊,她是会这么做的……
“我不可以告诉你太多温特森夫妇的资料,”里亚说,“这里的信息都是保密的,不过有几封温特森太太的来信,她说希望能领养婴儿。还有拜访过他们的社工写的字条,报告说室外厕所清洁、情况良好……另外一张小纸条写的是你未来的爸爸妈妈‘称不上现代’。”
我和里亚捧腹大笑,那张纸条写于一九五九年。他们当时就不现代,又怎么可能跟上二十世纪六十年代?
“还有别的,”里亚说,“你准备好了吗?”
不。对此我全无准备。我们再喝一杯吧。就在这时,与我相识的一位戏剧导演走了进来,她也住这家酒店,很快我们三人坐在一起喝酒聊天,真希望我是那种动画人物,手中的锯子钻出地板,在我椅子周围锯上一大圈。
时间流逝。
你准备好了吗?
“还有一个婴儿……在你之前……一个男孩……叫保罗。”
保罗?我圣洁而隐形的兄弟保罗?他们本能领走的那个男孩。他绝不会把玩偶淹在池塘,也不会在睡衣袋里塞满西红柿。魔鬼领我们找错了婴儿床。我们是不是回到了原点?我发现的那张出生证明实际上是保罗的?
里亚不知道保罗发生了什么事,有一张不准我看的温特森太太写的纸条,她表达了大失所望,解释说已经买好保罗的婴儿服,再买不起一套新的了。
我几乎明白过来,温特森太太期望领个男孩,因为那些衣服她浪费不起,我就可能被打扮成男孩……所以我不是以珍妮特(Janet)的身份开启人生的,也不是珍妮特(Jeanette),而是保罗。
噢不,不,不,我以为我的人生都是关乎性取向和女性主义等等等等……结果我的起点是个男孩。
别问丧钟为谁而鸣。
对于一切的这番荒诞解释极为幽默,使我对母亲和我身份的所有感受瞬间变得欢乐,而不再可怕。人生是荒谬的。混乱的疯狂的人生。我在脑中诵读安妮·塞克斯顿[5]的诗,她一九七五年的诗集《划向上帝的庄重航程》中的最后一首。题为“划行终结”。她与上帝同坐,而后……
“开始吧!”他说,于是我们蹲在海边岩石接着——这会是真的吗——打起扑克来。他叫牌。我赢了,因为我拿到同花大顺。他赢了,因为他拿到五张A。一张万用牌已确定我却没有听到只因他抽牌发牌时我满心敬畏。当他甩出五张A我正得意地坐看同花大顺,他笑了起来,笑声如圆环从他口中滚滚而来滚入我口中,他笑得朝我弯下腰为我们两人的胜利笑成一片欢声歌唱。然后我笑了,多鱼的码头笑了海笑了。岛笑了。荒诞笑了。
最亲爱的庄家,手持同花大顺的我,如此爱你,因你的万用牌,那难以驯服的、永恒的、发自肺腑的哈哈大笑以及幸运的爱。
以及幸运的爱。是的。始终如此。
苏茜告诉我,母亲们对男婴所做的一切都不一样,会以不同的方式对待他们、和他们讲话。她认为,如果温太太在等待领养的漫长过程中早已做好心理准备接受男孩,那么当她得到女孩时,是无法改变内心状态的。而我对所有信号都敏感,因为我正设法在经历失去后继续存活,我会设法协调被给予的与被要求的东西。
我想说,我认为身份认同或性别认同并非以这种方式确立,但它会成为我身上所发生一切的影响因素也说得通——尤其是温特森太太一定对我们两个有不少混淆。
她总是哀叹我短裤不离身——但又是谁在一开始把短裤套在我身上的呢?
这些新信息让我感到解脱,但寻找生母的事依然没有任何进展。
我很幸运,因为我有个朋友,他的大脑装载着最复杂的解谜填字游戏,而且他热爱电脑。他决心为我找出族谱,花了大量时间登入家谱网站系统搜寻线索。他把男性亲属定为目标,因为男人不会改姓。
最终他命中靶心——我的一个舅舅。他利用选民名册找到他的地址。接着他又追查到电话号码。我花了三个星期排练那通电话。我必须编个掩饰用的故事。
一个周六早上,我的心跳动得像只垂死鸟儿,我拨通电话。一个男人接了。
我说:“您好——您不认识我,不过您的姐妹和我母亲曾经非常亲近。”
嗯,这是实话,不是吗?
“哪个姐妹?”他说,“安还是琳达?”
“安。”
“噢,安啊。您刚才说您贵姓?您是想联系她吗?”
我母亲还活着。
我放下电话时的感觉糅合了欢欣与惧怕。温特森太太说了谎,我母亲没有死。但这就意味着我有个母亲。我全部的身份认同都围绕孤儿出身而建立——并且还是个独生女。而现在我有这么一群舅舅阿姨……谁知道会有多少个兄弟姐妹呢?
我决定给安写封信,寄给那位舅舅转交。
约莫一周后,我的手机上收到一则未知号码发来的信息。标题是“亲爱的女孩”。我以为是一家俄罗斯伴游公司发来的,打算删除。自从有位同事的电脑被偷,我就一直收到波罗的海美女征婚的疯狂信息。
苏茜一把抓过电话。“如果是安发来的呢?”
“肯定不是安!”我打开信息,问题在于那些波罗的海美女都用这样的话开头,“真不敢相信是你……”,这则信息也是。
“你要我打这个号码吗?”苏茜说。
要。不要。要。不要。要。不要。要。
苏茜拿着我的电话走下楼去,我做了每次自己难以承受时会做的事——径直去睡。
苏茜回到楼上,看到我在打呼。她把我摇醒:“那是你母亲。”
几天后,有一封信寄来,附有一张我三周时的照片,我觉得看上去相当忧愁。苏茜说所有婴儿看上去都很忧愁,能怪我们吗?
信中她告诉我她在十六岁那年怀孕的事情——我父亲头发乌黑发亮——她在一所未婚母子之家照顾我六周后将我送走的经过。“那太难了。而我身无分文,也无处可去。”
她对我说我从来都不是什么秘密——这样的我,经由温特森太太,以为一切都是秘密:书籍和爱人,真正的名字,真正的人生。
然后她写道:“我一直是要你的。”
你明白吗,珍妮特?你一直是有人要的。
[1]磅和盎司均为重量单位。1磅≈0.45千克,1盎司≈0.03千克。
[2]古北欧人使用的字母和文字,神秘晦涩。
[3]大脑中复杂的神经和网络系统,控制基本情感和欲望。
[4]引自《离去》(The Going)。
[5]Anne Sexton(1928-1974),美国著名诗人。1967年凭诗集《生或死》获得普利策奖。
十四奇妙相见
……我的母亲沿街奔跑着追赶我。看她,宛如天使,宛如光束,跑在婴儿车边。我举起双手想抓住她,光仍亮着,她的轮廓仍在,但她如天使、如光束一般消失了。
那是她吗,在街道尽头,越来越小,像一颗几光年之外的星星?
我一直相信,我会再见到她。
——《石神》,二〇〇七年
我与友人——电影导演比班·基德龙聊天。她执导了《橘子》的电视剧,我们相识已久。我们俩都是喜怒无常、不好相处的人——对彼此、对他人都如此——但我们都与生活达成了某种和解;不是妥协,是和解。
我们笑谈着温特森太太,她是多么凶暴与不可理喻,可是又绝对适合我这样的人,我同她一样,永远不能接受缩水的生活。她转向内部,我转向外部。
“要是没有她,你会是什么样子呢?”比班说,“我知道你无可救药,不过至少你做了些什么。想想吧,如果你就只是无可救药会怎样呢!”
是啊……我在曼彻斯特曾有一次忐忑不安的经历。那时我在曼彻斯特美术馆办了一个超现实主义女艺术家们的展览,深夜,我与赞助商们走进一家酒吧。
是那种原本用来放垃圾的地下室改造的酒吧,堆金积玉的曼彻斯特,这最初的炼金之城,将它所有的渣滓熔炼成金。如果你能往地窖里灌入蓝色灯光,在一堆铬合金长脚凳之间航行,往斑驳的墙壁上贴满成相扭曲的镜子,为一杯伏特加马提尼要价二十镑,那为何要在地窖堆放垃圾呢?
这自然是一杯非常特别的伏特加马提尼,原料是装在灰蓝色瓶子里的土豆伏特加,由一名阴柔的调酒师亲自在你眼前以优美手势调制而成。
当晚,我身穿阿玛尼细条纹西装套裙、粉红色背心、吉米·周皮鞋,还有——出于此处不能详述的原因——我做了喷雾美黑。
我突然意识到,那个夜晚我总归是会来到这家酒吧的。就算我不曾发掘书籍,就算我不曾将自己的古怪化作诗,将愤怒汇成文,就算如此,我也绝不会成为一贫如洗的无名小卒。我会用曼彻斯特的魔法将自己点石成金。
我会走进房地产业,发财致富。我会隆胸,现已嫁给第二任或第三任丈夫,住在牧场风格的别墅里,石子路上停着一辆路虎揽胜,花园里有一汪热水浴池,而我的小孩都不肯跟我讲话。
我仍会穿着阿玛尼,做了喷雾美黑,流连在众多蓝色的地下室酒吧,酣饮伏特加马提尼。
我是那种宁可走路也不愿等公交车的人。是宁可绕道而行也不愿坐困车阵的人。是认为任何问题都待由我去解决的人。我无法忍受排队——不管是为了什么排队,我都宁愿放弃——我不接受“不”作为回答。什么叫“不”?或者是你问错了问题,或者是你问错了人。得想办法找到“是”。
“你需要得到‘是’的回答,”比班说,“对于你是谁的某种肯定,这也意味着确立了背景故事。我不知道这么久以来你为何仍旧如此,但你就是这样。”
我猜是因为分岔路。我一直能看到自己的生命朝着不同于原本可能的方向疾驰而去,机会与境遇、性情与欲望,将大门、途径、道路一而再再而三地开启又关闭。
然而似乎一直存在着一种必然的“我是谁”——就像在宇宙所有行星之中,蓝色行星,这颗地球,才是家园所在。
我想,在最近的这几年里我已回家。我一直设法为自己建立一个家,但我内心并无家的感觉。我努力成为自己生命的主人公,但每次查阅流民名册,我仍登记在册。我不知道如何找到归属。
有所望?有。有所属?没有。
露丝·伦德尔打电话给我。“我觉得你应该去做个了结。既然你找到母亲了,一定要去见她。你和她通过电话了吗?”
“没有。”
“为什么呢?”
“我害怕。”
“你要是不害怕才有问题!”
我信任露丝,我也(几乎)总是照她的话去做。来电盘问我不像她的作风,但她感觉到我正在逃避此事。的确如此。我耗时一年使这一刻渐渐接近,现在却在拖延时间。
“你坐哪一班火车?”
“好吧……好吧。”
好吧。虽然下着大雪,虽然电视新闻叫我们留在家中,我还是坐上火车前往曼彻斯特。我决定在酒店过夜,第二天早上搭出租车去见安。
我喜欢那家酒店,常住在那里。父亲葬礼前夜我就下榻于此。
隔天父亲的灵柩被送进教堂时,我失控痛哭。我有三十五年没有踏进过那座教堂了,突然间一切在现时重现;古老的现时。
我起身致辞时说:“我人生的憾事,不是什么判断失误,而是情感缺陷。”
我在房间里静静吃着饭时,回想起此事。
迄今人们仍有一种普遍的幻想,即使它早已被心理分析与科学推翻,也从未得到诗人与神秘主义者的认可,人们却相信可能有不带情感的思想。不可能。
我们客观的同时也是主观的。我们中立的同时,也牵连其中。在我们说“我认为”的同时,我们并没有把情绪关在门外。要一个人别情绪化,就是要他死亡。
我自身的情感缺陷,是太过痛苦时闭锁情感的结果。我记得和教子们一起看《玩具总动员3》,遭遗弃的大熊变成了游戏室的暴君,他总结自己的幸存哲学时,我哭了:“没有主人,就没有心碎。”
但我想要被人认领。
我称自己为独行侠,而非灵犬莱西[1]。我必须了解的是,一个人可以在独行的同时想要被认领。我们又回到生命的复杂性上,它不是非此即彼——无趣守旧的二元对立——它亦此亦彼,维持平衡。写起来如此简单。要做到或保持却十分困难。
我伤害过的人,我犯过的错,对自己与他人造成的损害,并非源自错误的判断;而是因为爱硬化成了失落。
我坐在出租车上驶离曼彻斯特。我带了花。我带了地址。我感觉很糟。苏茜打来电话。“你在哪儿?”不知道,苏茜。“你上车多久了?”大约五十年。
曼彻斯特各处,不是金碧辉煌,就是破瓦颓垣。仓库和居民楼早已变成酒店、酒吧和高级公寓。曼彻斯特市中心嘈杂而闪亮,骄傲而成功,夸示着财富,一如它成为英格兰引擎以来一直的模样。
再往外行驶,曼彻斯特的命运变迁显而易见。鳞次栉比的连栋屋已拆除,取而代之的是高楼大厦、独栋别墅、购物中心和电子游乐场。印度人的付现自运批发商店似乎尚可营生,但大多小店都关门停业,消逝于迅疾、冷酷的路上。
我感到愤怒,如同回到二十英里外的故乡时的那种愤怒。是谁出资破坏城市,为何要这么做?为何正派体面的人不能有舒适像样的居住环境?为何非得变成柏油路和金属栏杆,丑陋的住宅区和商业区?
我爱工业化的英格兰北部,我也恨这里遭遇的事。
我知道自己只是用这些想法分散注意力。出租车正减速。好了,珍妮特·温特森。我们到了。
我下了车,感到束缚、绝望,极度害怕,恶心难受。苏茜常对我说,无论有多困难,也要置身于感受中,不要把感受推开。
我涌起一股歇斯底里的冲动,想唱《要喜乐,上帝的圣徒》。但是不行,那是另一段童年、另一个母亲。
不及我敲门,门就打开了。门后是一个男人,相貌与我相仿。我知道自己有个同母异父的弟弟,一定就是他了。“加里?”我说。“你好,姐姐。”加里答道。
她身子娇小,双眼明亮,笑容开朗。
见到她我非常开心。“我以为在你来之前能把衣服洗完。”这是她讲的第一句话。
换了是我也会这么说。
安对我的生活有所了解。我寄给她《橘子》的DVD,差不多是说“这是你不在的时候发生的事”。她为温特森的世界感到忧伤,我另一个母亲浮夸的疯狂也令她难过。“对不起,我离开了你。我不想那么做,你知道的,对吗?我没钱,也没地方可去,皮埃尔不想养别的男人的孩子。”
我料想到了……但我什么也没说,因为对加里而言,刚见面的同母异父的姐姐一进门就痛斥他已故的爸爸,这未免不公。
我不想让她难过。“我不在意。”我说。
后来,我对苏茜复述这句话时,她笑得停不下来,她确定这是世上最不恰当的回答。“我不在意?就把我放在台阶上等福音营的面包车经过。我不在意!”
可是,这是真的……我不在意。我一点也不怪她。我认为她做了她唯一能做的事。我是她抛出船外的瓶中信。
我也知道,真的知道,温太太也给了我她能给的——那是一份黑暗的礼物,但并非毫无用处。
我母亲坦率而和善。这令我有些意外。女性家长应该心思错综复杂、充满仇恨才对。我一直担心该怎样介绍我的女友,因为安问我有没有丈夫和小孩。但女友的事必须表明。
“你的意思是,你不和男的交往?”她说。
我想我就是这个意思。
“我觉得这没有问题啊。”安说。
“我也觉得。”加里说。
等等……事情不该是这样……事情应该如此:
我决心告诉温特森太太我恋爱了。我已经不在家住,但我希望她理解我的感受。我即将前往牛津,距离谈到“快乐还是正常”也过了一段时日。我是这么认为的,但我逐渐了解到时间并不可靠。“给它一点时间”“时间能治愈一切”之类的老话还取决于那是谁的时间。温特森太太活在末世,通常的时间对她没多大意义。她仍在为错误的婴儿床愤愤不平。
她正用巴素擦铜水擦拭煤斗。她已经擦亮了壁炉台上的飞鸭和鳄鱼胡桃夹子。我不知该怎么开场,只是张开嘴巴,我说:“我觉得我注定会爱上女人,就像现在这样……”
霎时间,她大腿静脉曲张的血管爆裂开了。血液如喷泉一般喷涌直上,冲到天花板,绛红水花飞溅。我抓起擦铜布,试图止血……“对不起。我不想要你难过的……”这时她腿上的血管又爆开了。
现在她躺在椅子上,一条腿架在擦到一半的煤斗上。她望着天花板,一言不发。
“妈……你没事吧?”
“我们才刚粉刷过天花板。”
假如她说的是:“噢,我和你爸觉得这没有问题。”我的人生会怎样?
假如我跟着安,我的人生会怎样?我会交女友吗?假如我无须为女友抗争、为自己抗争,又会怎样?我并不笃信同性恋基因。或许我会结婚生子,没事还去做喷雾美黑之类的。
我一定是想着这些事沉默下来了。
安说道:“温特森太太是不是潜在的同性恋?”
我被茶水呛到。这就像“焚烧古兰经日[2]”。有些事情是连想都不能想的。但这种可怕的想法已经被说出口,我不能不为之震慑。我很确定,她不是任何一种潜在的人——她的某些倾向要是能潜藏起来,也许还会好一点。考虑到抽屉里的左轮手枪,我猜她没准是个潜在的杀人犯,如此等等,但我认为这些全都是表面现象,是无望破解的乱码。她是她自己的恩尼格玛密码,而我和爸爸不是布莱切利园[3]。
“我只是在想,”安说,“她说‘绝对不要让男孩碰你下面’是为什么。”
“她不希望我怀孕。”天啊,不该这么说。不过温特森太太坚决反对以前所谓的不法生子,对于让我有机会出生、让她有机会领养我的那个女人,温特森太太唯有蔑视。
“我结过四次婚。”安说。
“四次?”
她笑了。她不评断自己,也不评断他人。生活就是它本来的样子。
我父亲,那个来自曼彻斯特的矮小矿工,并不是四任丈夫之一。
“你遗传了他的身材,窄臀,我们都是宽臀,你也遗传了他的头发。他皮肤很黑。非常英俊。他是个小阿飞。”
我得琢磨一下。我生母结过四次婚。我另一个母亲可能是潜在的同性恋。我父亲是个阿飞。有好多事儿要消化。
“我是喜欢男人,但不依赖他们。我能自己做电工、水泥活,还能自己组装架子。我谁也不依赖,都自个儿来。”
是啊,我们很相像。乐观,自立。对自己身体的自在感。我以前常好奇,为什么我一直对自己的身体感到自在,喜欢自己的身体。我看着她,这似乎是一种遗传。
加里身形健美矮壮。他爱好散步。周六下午走上十四英里对他来说不在话下。他也打拳击。他们以自己的样子以及自己能做的事,维持着工人阶级的自尊。他们喜欢彼此。我看着。他们交谈。我听着。一切原本会是这样吗?
但安必须常年工作,因为儿子们还小的时候,皮埃尔离开了她。我想我原本得照顾弟弟们。我会怨恨此事的。
我想起她写在送养表格上的话。“有父有母对珍妮特更好。”
可她的儿子们在家里并不是一直有父亲。她也是。她自己的父亲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就过世了。
“我们有十个兄弟姐妹,”安说,“两间卧室哪里塞得下?我们付不起房租的时候就偷偷搬走。我爸有一辆手推车,他会回来喊,‘收拾东西,咱们走。’然后我们坐上手推车,重新开始。那年头可以租到很多便宜的地方。”
我的外祖母生了十个孩子,两个在襁褓中夭折,四个仍健在。她工作了一辈子,放工以后是舞厅里的舞魁。
“她活到九十七岁。”安说。
我走去卫生间。我有生以来一直是孤儿和独生女。如今,我来自一个热闹的大家庭,家人上舞厅跳舞,长命百岁。
安的幺妹琳达来了。从辈份上来说是我阿姨,但她与我女友同年,到了人生这个阶段还在搜集阿姨,着实可笑。
“大家都想见见你。”琳达说,“我在电视上看过《橘子》,但不知道那是你。我女儿订了你所有的书。”
这表示了亲近。我们都得做些心理调整。
我喜欢琳达,她住在西班牙,经营女性团体,教授舞蹈,还做些别的事。“我是安静的那一个,”她说,“一大家子团聚的时候,你都插不上话。”
“我们应该办个聚会。”安说。随后她说:“每天早上我醒来,都问自己,‘我为什么在这儿?’”这生硬的转折几乎是温太太的风格。
她的意思不是“噢不,我竟还在这儿”——这句话并不太像温太太。她是真的想知道问题的答案。
“一定有某种意义,只是我们不知道,”加里说,“我一直在看关于宇宙的书。”
琳达在读《西藏生死书》,她推荐加里也读。
这是以前的曼彻斯特工人阶级的生活方式;思考,阅读,探究。我们可以回到技工学院,回到工人公开讲座,回到公共图书馆阅览室。我为他们、为我、为我们的过去以及我们的传统感到自豪。我还感到很遗憾。我不应是唯一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人。这间屋子里的每个人都天资聪颖,都在思考着宏大问题。该把这些告诉只重实用的教育家们。
我也不知道我们为什么在这里,但无论答案是什么,我支持一八四四年的恩格斯。我们在这里,并不是为了被“仅仅看作有用的东西”。
他们都很容易沟通。五个小时实在是很快就过去了。我得走了。我得去伦敦。苏茜会去接我。我起身道别。双腿虚弱,精疲力竭。
安拥抱我。“我曾想你会不会哪天试着找我。我希望你会。我想要找到你,但那样做好像不对。”
我无力说出心中想说的话。我无法清楚地思考。我坐出租车回到车站,一路恍惚。我给自己和苏茜带了些吃的,她工作了一整天,我还给自己拿了半瓶红酒。我试着打电话给苏茜,但说不出话来。“看报纸。冷静。你受到了冲击。”
有一则安传来的短信:“希望你没有失望。”
[1]儿童读本《灵犬莱西》的主人公,故事讲述一条与人一样聪明的牧羊犬莱西充满传奇色彩的归家之旅。
[2]2010年7月,美国佛罗里达州牧师特里·琼斯宣称将在“九一一事件”九周年纪念日焚烧200本《古兰经》,并称之为“国际焚烧古兰经日”。
[3]恩尼格玛是德国人亚瑟·斯雪比尤斯发明的密码机,“二战”时德国军队使用该仪器加密文件。布莱切利园,是一座位于英格兰米尔顿凯恩斯布莱切利镇的宅第。“二战”期间,这里是英国政府组织专家解读密码的主要场所,轴心国的密码文件通常被送往这里进行解码。
十五伤口
我母亲必须切割自己的一部分,让我离去。此后,我一直感觉得到那道伤口。
温特森太太是如此亦真亦假。她为我编造出许多个坏母亲:堕落妇女、瘾君子、酒鬼、投怀送抱的女人。另一个母亲需要背负这许多,但我替她背下,既想为她辩护,同时又为她感到羞愧。
最大的难处是不知就里。
我一直对伪装与误认身份、命名与知晓真相的故事很感兴趣。你如何被认出?你如何认识自己?
在《奥德赛》中,奥德修斯历经种种劫难与漫长的漂流,始终被激励着“记得归去”。他的旅程是回家的路。
当他回到伊萨卡时,追求纠缠他妻子的人正嚣张地在他的王宫里吵吵闹闹。然后发生了两件事:他的狗闻出了他的气味,他的妻子通过他腿上的伤疤认出了他。
她感觉得到那道伤口。
林德尔·戈登在《弗吉尼亚·伍尔芙:一个作家的生命历程》中写道:“‘时过境迁’部分以非人化视角观看季节的循环,在令人震惊的随意性括号里抹掉了可爱的人物拉姆齐夫人、普鲁和安德鲁。这是造物者自身的角度。”读书至此,觉得空旷极了,寂寞。
有太多关于伤口的故事:
半人半马的肯陶洛斯族的喀戎,被一支浸泡了九头蛇海德拉血液的毒箭射中,因他是不死之身,所以必将痛苦永生。但他用伤口的疼痛治愈他人。伤口成了它自身的良药。
普罗米修斯,向天神盗火,被施以伤口日日重生的惩罚:每天早上一只鹫鹰栖息于他的髋部,啄食他的肝脏;每天夜晚伤口愈合,只为在翌日再次被划开。我想起他,被锁链缚在高加索山,被太阳晒得黝黑,他腹部的皮肤却如孩童般柔软苍白。
多疑的门徒多马,非得将手探入耶稣肋旁的钉伤,才接受那一位就是他自己所宣称的耶稣。
格列佛,航行将尽,离开慧骃国之际,被一支箭射伤膝窝——慧骃是高贵智慧的马,远远优于人类。
回家后,格列佛宁愿住在他的马厩,膝窝的伤口再未愈合。它提醒着他另一种生活。
最神秘的伤口之一出现在渔王的故事里。渔王是圣杯的守护者,靠圣杯维持希望,他有一道不愈的伤口,伤不好,国土便不能统一。最终,加拉哈德到来并治好了国王。在别的版本中来的是柏士浮。
伤口是象征,无法被简化为任何单一的解释。但受伤似乎是生而为人的线索或关键。其中有价值,也有痛苦。
弗洛伊德强占了俄狄浦斯神话,将其重新定义为儿子弑父恋母的故事。但俄狄浦斯是领养的故事,也是伤口的故事。俄狄浦斯的母亲伊俄卡斯忒在遗弃他之前,将他双脚脚踝刺穿,令他无法爬走。他得救后,回去杀父娶母,无人认出他,除了盲人先知提瑞西阿斯——一种伤认出另一种伤。
你无法否认属于你的东西。远远丢弃,总有回归,清算,复仇,或和解。
总有回归。伤口会带你去那里。因为留下了血的踪迹。
出租车在屋外停下时,开始下雪了。我发疯那阵子曾梦见自己脸朝下趴在冰层上,在我底下,手对着手,口对着口,有另一个我,冰封的我。
我想要打破冰层,可那样会不会刺伤自己?
站在雪中的我,可能正站在由过去而来的踪迹上的任何一点。我注定要来到这里。
分娩本身就是伤口。女性每月流的血曾具有神奇的意义。婴儿闯入世界,撕裂母体,而孩子幼小的头骨得以保持柔软和脆弱。孩子是愈合,也是割裂。是失去与寻回的地方。
下雪了。我在这里。失去又寻回。
而今,像个陌生人一般站在我面前的,我想我认出它了,是爱。回归,或者说归途,定义了“逝去的失落”。我无法击碎将我与自己隔离的冰层,只能让它融化,这意味着失去一切坚固的立足点,一切脚踏实地的感觉。这意味着与近乎全然的疯狂毫无章法地合而为一。
自有伤口以来,我一生都在努力。要治愈它,代表着结束一种身份——定义我的身份。但愈合的伤口并非消失的伤口。永远会有伤疤。我会借着伤疤得到辨认。
我母亲也是如此,这也是她的伤口,她不得不围绕着一个无奈的选择塑造人生。如今,从今以后,我们要如何认识彼此?我们是母女吗?我们是什么关系?
温特森太太光荣负伤,像一个为耶稣挖目流血的中世纪殉道者,拖着她的十字架给世人看见。受难是生命的意义。如果有人问:“我们为什么在这儿?”她会回答:“为了受难。”
毕竟,在末世,这地球上生命的存在只是过渡,只能是接连不断的失去。
我另一个母亲失去了我,我也失去了她,我们的另一种人生像海滩上的贝壳,保留着大海的回声。
那么那个人是谁,多年前她走进花园,令温特森太太陷入愤怒与痛苦,使我从过道飞奔出来,又被击退回到另一种人生,她是谁?
那或许是保罗的母亲,圣洁而隐形的保罗。也许那是我想象出来的场面。但我感觉不是这样。无论发生了什么,那个暴烈的下午都与我发现的那张出生证明紧密相关,结果那证明也不是我的。那个下午还与我多年后打开的那个箱子有关联——它自己的某种命运——我在里面找到那些文件,对我吐露我有另一个名字,被划去的名字。
我已学会阅读字里行间的意义。我已学会观看画面背后的意义。
回到在温特森世界的日子,我们在墙上挂着一组维多利亚时代的水彩画。温太太从她母亲那里继承了这组画,想不拘小节地展示在家里。但她坚决反对“偶像”(见《出埃及记》《利未记》《申命记》等),于是化圆为方,将画正反颠倒后悬挂。我们只能看见牛皮纸、胶带、钢钉、水渍和挂绳。这是温特森太太版本的生活。
“在你寄来东西之前,”安说,“我在图书馆订了你的书。我还对管理员说,‘这是我女儿。’她说,‘什么?给你女儿的书?’‘不是!珍妮特·温特森是我女儿。’我觉得很骄傲。”
一九八五年,电话亭。温特森太太裹着头巾,怒气冲冲。
话筒传来嘟嘟声……投入硬币……我心想:“你为什么不为我感到骄傲?”
话筒传来嘟嘟声……投入硬币……“这是我头一次不得不用假名字订购一本书。”
快乐的结局只是一个停顿。大结局有三种:复仇、悲剧、宽恕。复仇与悲剧常相伴而生。宽恕会弥补过去。宽恕会疏通未来。
母亲尽力将我抛离她自身的难船,而我在一个她无从想到的地方登陆。
我到了那里,离开她的身体,离开我唯一知道的事物,一次又一次重复别离,直到我试图离开自己的身体,那是我所能做的最终的逃离。但是有宽恕在。
我在这里。
不再离开。
到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