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奥得弗雷德·普鲁士勒《鬼磨坊》作品简介与读书感悟](http://img.tianshugan.com/tsg/tp/19.jpg)
经典的儿童文学大多焕发独特的民族气质。奥得弗雷德·普鲁士勒的长篇幻想小说《鬼磨坊》以其浓郁的民间色彩和丰厚的思想底蕴，凸显了德意志民族儿童文学奇妙精深的魅力。 普鲁士勒曾四次获得德意志青少年文学奖，他先以创作幽默诙谐的“大盗贼”系列童话而名声大噪，隔了将近十年之后出版的《鬼磨坊》的风格则与之判然有别，以诡谲的想象力和深刻的洞察力铸造了当代德国儿童文学的又一座高峰，可与米切尔·恩德的幻想小说《永远讲不完的故事》等杰作相媲美。 幻想小说要引人入胜，首要的是有一个扣人心弦、不可思议的精彩故事。德国儿童文学无疑在这方面得天独厚，因为它拥有一座取之不尽的民族文学矿藏。从中古高地德语文学中的民间史诗《尼伯龙根之歌》，到16世纪出现的民间故事书如《约翰·浮士德博士的故事》、18世纪下半叶狂飙突进运动时期传播的民间故事《闵豪生奇遇记》，再到19世纪浪漫主义时期兴起的以格林兄弟、霍夫曼、豪夫等为代表的大量民间童话的整理写作，源远流长的民间故事已经成为德国（儿童）文学的重要资源。普鲁士勒继承了德国民间故事的传统又自出机杼，将民间故事的多种元素和手法融入新异的现代幻想小说，制造了一种“亲切的陌生”。 普鲁士勒从小就喜欢听他出生的德国东部地区的民间故事，《鬼磨坊》乃是以索布人的民间故事《魔法师的学徒》为蓝本，同时又加上了作者个性化的创造。民间故事特别注重强烈的故事性，普鲁士勒也很讲究编织故事的技巧，《鬼磨坊》的情节紧张曲折，悬念迭起。在民间故事的基础上，作者还揉入了流行于欧洲18世纪前后的哥特式小说的神秘和恐怖元素，将故事的时间设在遥远的18世纪，而地点则位于令村民望而生畏的一座偏僻磨坊里。荒原、沼泽、森林、雪地、磨坊、乌鸦等景物，展现出德国民间童话的典型环境和物象。十四岁的小乞丐克拉巴特在梦里听到一个神秘声音和乌鸦们的召唤而去寻找科泽尔布鲁赫磨坊，“他眼前的磨坊陷在深深的积雪里，显得神秘而又危险，犹如一头正在伺机捕获猎物的巨大而凶狠的野兽。”这座黑水河畔的磨坊连同独眼磨坊主形象及其阴森的黑室，奠定了故事黑暗、阴冷的背景色调，暗示了这是一个诡异的危险之地。果然，各种蹊跷古怪和可怕之事接连发生，给不明就里的克拉巴特带来重重悬疑：新月之夜驾着马车而来的主教大人究竟是什么身份？倒进那口死磨里去磨的为什么是人的骨头？佟达和米切尔为什么会先后在一年的最后一天莫名死去？下一个又会轮到谁被剥夺生命？师兄弟中到底可以信任谁？为什么竭力逃跑却总又回到磨坊？怎样才能打破师傅的魔障、结束被奴役的生活？……作者巧妙地设置了层层玄机，又不急于抖开包袱，屡屡延宕，为高潮的到来不断蓄势，让读者欲罢不能，直至最后迷局揭晓、尘埃落定，仍然意犹未尽。 显示幻想的“魔法”是民间故事的一个常见元素，《鬼磨坊》的幻想基点就在于这座磨坊实质是一所“魔法学校”。相比哈利·波特就读的冠冕堂皇的霍格奥次魔法学校，这个以磨坊为门面的魔法学校要平民化和隐秘得多。冷酷的磨坊主是师傅，磨坊里累死累活的伙计们是学徒，表面上磨坊是在做着普通的磨面工作，而到每周五晚上，师傅则把学徒们变成乌鸦，传授他们《魔法大典》中的一些咒语，也教给他们法力来减轻干重活时的辛苦。每个复活节，学徒们要结对外出，在十字架下接受考验，用焦炭在额头上画五角星作为秘密兄弟会的标志，回到磨坊时要经受师傅的耳光洗礼：“记住，你是我学生。”“记住，我是你师傅。”这其实是加固奴役的烙印。门徒要通过加倍的劳苦工作、用汗水洗刷掉额头上的五角星，才能获得新一轮的魔法力量，可以一年到头干活轻松。这种魔法的获得方式则体现了民间故事的质朴性，包含了对劳动的礼赞。师傅偶尔也会派徒弟外出去实施魔法，可欺骗他人。掌握魔法，意味着可以部分地超脱现实的羁绊，但也意味着凌驾于他人之上甚至玩弄他人于鼓掌之间的特权。奸猾的师傅用“魔法”这一诱惑拴住了学徒，但师傅莫测高深的狠毒也让徒弟们惶恐不安，最终引起觉醒的徒弟的反抗。民间故事中善与恶、正与邪的较量是这个故事的主题内核。重视民间文学价值的恩格斯在《德国的民间故事书》中谈到民间故事的使命除了使艰苦的农民和手工业者忘却劳累、得到快乐和慰藉之外，还负有另一重使命：“同圣经一样使农民有明确的道德感，使他意识到自己的力量、自己的权利和自己的自由，激发他的勇气并唤起他对祖国的热爱。”这是对民间故事具有的审美功能和道德作用的深刻见解。 作为现代幻想小说的《鬼磨坊》既继承了民间故事的这些使命，又衍生了超越传统内核的现代新质，那就是“超越魔法”，聚焦于个体对自我成长的认识和把握，改变人物命运的不再是神奇的魔法，而是人的情感和心志力量。这一追求主体精神的深层题旨体现了德国哲学思想的渗透。18世纪以来德国哲学的蓬勃发展所带来的博大精深的哲学思辨传统，也成为德国优秀儿童文学的一种重要的思想资源，使其具有了去除迷惑、审视谬误、拷问本相、探索真知的坚实质地。《鬼磨坊》德文原著的书名是主人公的名字Krabat，可见少年的经历乃是情节之“线”，也是主题之“眼”。作者采取民间故事惯用的第三人称，沿袭了民间故事常见的“三段式”结构，全书以克拉巴特在鬼磨坊的三年时间为经分成三大章，每一章的主干模式基本相似，但又长出不同的新叶，情节发展趋势是螺旋式向上。前两章都以一个反抗者的被杀作结，每次又新来一个少年替代死者，开始下一轮魔法的考验；但第三章在重复中出现转折，克拉巴特的抗争坚决而智慧，打破了周而复始的黑魔法圈套。 “时间”，或者说“时间中的历练”，是成长的构成要素。克拉巴特的思想和行为在三年间经历了由量变到质变的过程：从一开始的盲目无知、安于现状，到之后的质疑和寻索，在洞悉真相之后的觉醒和抗争。他的成长离不开身边厚道的师兄的关怀和帮助，如温和的佟达、勇敢的米切尔、表面装傻而实则机灵的尤洛等；而他也像曾经帮助过自己的师兄那样暗中关照新来的学徒，他为尤洛排忧、主动和他交换魔法角色，即便遭师傅的残酷惩罚，仍不把愿攻击尤洛。克拉巴特的正气和善良为他赢得了尤洛的信任和之后的鼎力相助。克拉巴特对自由的向往和追求，还缘于他内心被唤醒的爱情。他对领唱少女康朵尔卡的恋爱，更让他懂得了生命的美好、自由的可贵和抗争的必须。他虽然更加认真玩命地学习魔法，但目的是为了积蓄本领和师傅作战。师傅以让克拉巴特当接班人的特权来拉拢他，但克拉巴特拒绝这种诱惑；师傅告知若自己被打败，徒弟的魔法也会全部丧失，但卡拉巴特不怕这种威胁，因为他已看到魔法的禁锢而不再追求是否拥有魔法。更何况，生命中最重要的并不是魔法，而是爱和自由。他以爱和自由为精神武器，去摧毁师傅的黑暗魔界。克拉巴特逐渐认清魔法背后的罪恶，认识了生命的真正要义，从而让心灵摆脱了无知和欲望，奥得弗雷德·普鲁士勒，经历了重重打击和淬炼，获得了充满意志力量的成长。《鬼磨坊》可以看作是一个关于成长的寓言。 高明的小说无需将哲理直接道出。普鲁士勒深谙故事之道，让那些抽象而深邃的哲理自然而然地生长在故事的血肉里，甚至也绵延进故事的肌理中。作者将多个“梦境”穿插在故事主线中，既从现实中拓展出奇幻性的故事分支，又映现了人物内心深处真实的恐惧和愿望，还将现实和过去或将来这几重时空相交集，营造了神秘的氛围，并以梦境巧妙地暗示故事潜在的现实发展。如克拉巴特到达磨坊之后的第一个梦境是关于逃亡，他屡逃屡败——这个境况被之后麦尔滕逃脱未果的遭遇所印证；这个梦境的最后是尤洛告诉他：“你一个人做不到的事，克拉巴特，兴许两个人一起就可以办到。要不咱俩下次一起试一试？”到故事的高潮部分，果然是尤洛和他齐心协力反抗师傅，尤洛给他指点了迷津，并帮助他进行抗拒魔法命令的意志训练。看到此处，我们才会恍然大悟，原来卡拉巴特的那个梦境意味深长，作者在故事开端就已埋伏了“受困与突围”“逃离和反抗”的主旨。因何受困？为何突围？如何逃离？怎样反抗？这些问题在现实与梦境的交叠中丝丝相连、环环相扣，而那些含蓄的哲理溪涧也在故事的山重水复中蜿蜒而出。 普鲁士勒将故事的主要场景设在这座神秘莫测的磨坊，但也常有一些旁逸斜出的小插曲，如徒弟们用魔法变牛马去市场捉弄买主等故事增加了谐谑感，复活节在十字架下的守夜引出的爱情萌动给故事增加了浪漫感。另有一个分支情节不可小觑：学徒们耍弄选帝侯的官兵，师傅带克拉巴特去宫廷进谏和瑞士打仗。普鲁士勒用讽刺的手法表达他自己的反战思想，他曾参加二战并被苏军俘虏、关押五年，深知战争之害。这一“游离”幻想的现实情节给魔法故事添加了政治批判和历史反思的分量。 《鬼磨坊》的故事波谲云诡，人物也同样是云遮雾绕。民间故事中的人物形象一般都较扁平，善恶有别，正邪分明；普鲁士勒笔下的人物虽然来自民间故事中常用的平民和巫师形象体系，但较为多面、立体、丰富，属于福斯特所言的“圆形人物”。磨坊里的十二学徒不断更迭，性格不一，或深沉、或乐观、或宽厚、或尖刻；立场各异，或顺从、或隐忍、或告密、或反叛。在猜测谁将去死的那些日子里，平日要好的师兄弟会因焦虑而争吵，这里也是人性和人心的熔炉。师傅这一反面角色也颇为复杂。他蛮横凶狠，但偶尔也闪现对下属的仁慈；他暴虐冷酷，但也流露杀死挚友的内心隐痛。普鲁士勒不是给人物带上一目了然的脸谱，而是透过人物的面具揭示底下深藏的心相。人性本就复杂，人物的所作所为会因身处的不同环境而变化甚至变异，而善良和道义始终是普鲁士勒播撒在一片黑暗中的明亮星光。 发生在鬼磨坊里的正义与邪恶之战、压迫与反抗之战、奴役与自由之战、权力欲与平常心之战，越到后面越惊心动魄。当最后的决战到来时，师傅的招数出人意料，让克拉巴特和尤洛苦心准备的对抗瞬间落空，而在他们无能为力之际，担当了天使般职责的少女康朵尔卡解决了难题，彻底摧毁了师傅的魔法统治，救出了克拉巴特。她甘愿冒着生命危险前来营救，是源于她对克拉巴特义无反顾的爱；而她之所以能成功地指认心上人，凭借的是她“感受到了克拉巴特的恐惧”——这份恐惧同样出于纯粹而深切的爱。因此，战胜魔法的真正力量来自爱，是爱让那些有形的魔法丧失殆尽。也许有人会觉得这个结尾太过仓促，似乎忘了交代师傅、众学徒以及那个鬼魅般的主教大人的结局，但是这个戛然而止的结尾有其妙处。一些不尽的内容交由读者自己去想象、去推理、去填充、去享受续编的自由乐趣，或许才更符合现代幻想小说对于读者的期待和召唤。 内容厚重、艺术精湛又生动通俗的《鬼磨坊》是普鲁士勒的巅峰之作，诚如T.S.艾略特所言：“我们阅读起来最不费力的文学才有最容易产生潜移默化的影响力。”《鬼磨坊》以其朴素的民间性超越读者群的年龄界限，带领大小读者共赴一段惊险的成长旅程，察觉魔法、品鉴魔法并超越魔法——因为魔法固然神奇，但是爱与自由具有比之更为神奇的改造世界的力量，一如克拉巴特与美丽而从容的少女康朵尔卡的初次相见，康朵尔卡用复活节的圣水擦掉了克拉巴特额头上的秘密兄弟会标志，“克拉巴特觉得，好像康朵尔卡将他身上的污点和耻辱都擦掉了，他对此感激不尽：感激她的出现，感激她此刻站在面前，感激她温柔的凝视。”代表着纯洁坚定之爱的康朵尔卡和代表着自由意志的克拉巴特，最终冲决了《鬼磨坊》中“哥特式”的阴郁，掀开沉沉夜色，点亮熠熠光辉，让“温柔的凝视”成为现实世界最暖人心扉也启人心智的目光。 这部具有德意志民间色彩和现代意味的幻想小说的成功之道，也给世界各民族的幻想文学带来一道启示之光：我们该如何对待过去的民间文学资源？诺贝尔文学奖得主 T.S.艾略特在《传统与个人的才能》中谈道：“历史感牵涉到一种认识，不仅认识到过去的过去性，还认识到过去的现在性。”他也提出如何“利用”传统，“不成熟的诗人模仿，成熟的诗人偷窃；糟糕的诗人将拿来之物弄得面目全非，优秀的诗人却能锦上添花，或者至少有所创新。”在此意义上，普鲁士勒的源自民间故事又有诸多创新的《鬼磨坊》便属“锦上添花”，它的启示在于：汲取民间故事的营养，熔铸现代思想和艺术的精髓，独具匠心地冶炼并丰富，使其既葆有民族朴素的芬芳气韵，又再生出新鲜的灼灼光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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