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虽如此,正如日本人通常欠缺几何学精神,关于这个拓扑式的恋爱的梦世界,无论是《万叶集》到《新古今和歌集》等颇具代表性的歌集,或是其他的物语和日记,很遗憾,我均未能从中发现由清晰的透视法构成的意象。自然,这意见出自我极为狭隘的涉猎范围,今后尚有订正的余地,如能订正亦属幸事。《万叶集》中的一首歌偶然映入眼帘,其中“匣子”的意象虽稍显陈腐,却难得与我心中的空间构造相吻合,援引如下:
吾怀暗相思,宁为人知晓?藏栉玉匣开,乃见梦缥缈。
接下来,我将从王朝时代后期的说话集中,选出构成我喜爱意象的梦之片段。它难以被归为纯粹的日本血统之作,这一点自然在我的考量之中。下文出自《今昔物语》 卷三十一的第九话。
却说安永京中家里有个年轻妻子,他自从来到外边就很是牵挂,一直放心不下,如今更觉得精神不安。他想,家里一定出了什么事,等明天天一亮就赶紧动身回京。他刚来到守关人的哨棚里翻身躺下,便沉沉睡去。这时安永梦见有人手执火把从京城方向朝关上走来,一看,手执火把的乃是个少年,另外带着一个女子。当他正捉摸来者是何人的时候,二人已经走到哨棚的旁边,这时方才看出少年所带的女子原是自己魂牵梦萦的留在京中的妻子,他越想越觉得奇怪,却见二人就在隔壁住了下来。安永扒在壁孔上偷看,只见少年和自己的妻子并坐在一起,还取出锅来烧饭,二人共食。他见此光景心想,原来在自己离家以后,妻子已经和这个少年结成夫妻,不禁怒火中烧,躁动不安,持念一想,我倒要看他二人究竟如何,只见妻子和少年吃完以后,就相抱而卧,过了一刻,竟苟合起来。安永一见,立生杀心,就闯了进去,不料灯光熄灭,人也不见了,他的梦也就醒了。
故事到这里没有结束。天一亮,安永就匆忙动身赶回京都的家,迎接安永的妻子笑道:”昨晚我做了个奇怪的 梦。”那个梦,竟与安永的梦别无二致,即她与素不相识的男子一同在从未去过的空屋里吃饭,正欲相拥共眠时丈夫突然闯了进来。
这是在诸如中国唐代的《三梦记》里出现的二人同梦,但必须说明的是,在这种情境下,丈夫的梦与妻子的梦,二者的尺寸却无法完整贴合。丈夫不过是在担任旁观者,妻子才是被注视的角色。在梦的舞台上表演的仅是妻子一人,丈夫不过是从墙壁的孔隙里偷窥妻子的演技。所以丈夫的梦,是在眺望着妻子之梦的梦。也就是说,丈夫的梦里完好无损地包含着妻子之梦的全部,可称为同心圆构造。旋即在梦的最后,丈夫飞身跃入同心圆内侧的小圆,也就是妻子的梦中。从这时起,二人才初次站在同一个梦的次元里。
江户时代的怪谈集《御伽婢子》卷三《丈夫眼底的妻之梦》,也与上述《今昔物语》中的梦之构图极为相近。正如题名所述,这次是在周防山口独守空闺的滨田与兵卫之 妻在梦中看到的场景,被从京都归国途中的与兵卫躲在白杨树荫下如幻觉般亲眼所见。如果丈夫的幻觉也可以被视为一种梦,那么它完全符合《今昔物语》中二人同梦的构图,只是作者在此处没有明言那是梦。所以同心圆的构造在此处看似没有成立,但在实质上算作成立也无妨。
本文摘选自
《思考的纹章学》写于《胡桃中的世界》出版三年后,《唐草物语》成书四年前,是作者“从博物志式的随笔文章向着短篇小说风格的虚构作品移行的过程中,一部过渡性质的作品”,也是其最初以日本古典为题材的文章合集,更成为此后其屡屡获奖的虚构作品的发端。
除博尔赫斯、卡夫卡、萨德、普鲁斯特、爱伦·坡等此前涩泽随笔中的常客,作者还引入了森鸥外、泉镜花、永井荷风、川端康成、柳田国男等日本近代文学及民俗学标志性人物的作品,更将思考的触手首次伸向日本古典。此外,书稿中还涉及《红楼梦》《庄子》《搜神后记》等中国经典作品,以及博尔赫斯以中国古代寓言改编的《皇宫的预言》等中国题材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