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个小区里,好像有两个世界在彼此推挤——一边是我和朋友会去的商店、酒吧、餐厅,另外一边是当地更早的老居民会去的店。我看到我的新邻居们脸上皱眉的表情,我想象他们的感觉,和我父母在西村看到新面孔时一定很像。
渐渐地,当人们抱怨新纽约的改变时,有个词开始在报章杂志、脸书、酒吧闲谈里流传:缙绅化(gentrification)。
到了2010年,每个人都听过这个词,没有人有办法精准地定义它,但这个词却足以描述所发生的事:老居民搬走、在地文化消失、财富和白人开始涌入纽约小区。对纽约的穷人来说,缙绅化不是一种社区特质无形的改变,而是他们真切面对的群体驱逐、金权暴力,还有悠久在地文化的铲除。
但我看到所有缙绅化的报道都在关注社区里的新兴事物——高级的比萨店、咖啡店、嬉皮士的潮店。就某方面来说这很合理,你很难报道一个空洞,一些已经消失的事物。报道新的比那些被移除的东西容易多了。但终归来说,这就是缙绅化:一个社区、城市、文化上的空洞。
某方面来说,缙绅化像一个伤口,一个由流入城市的大量资本所引发的破坏而造成的创伤。
缙绅化,将穷人推开
当你认知到这个问题的广泛,你会发现缙绅化不只是一种时尚或潮流。嬉皮士和雅皮士们比起被他们驱离的老居民财力更强,但个别的行动者没有能力控制房屋市场,凭一己之力改变城市。缙绅化也无法由个别投资者行为来解释:在新奥尔良拥有五栋房子的房东跟底特律的公寓主并没有彼此商量策略。缙绅化下有胜利者也有受害者,双方都在同一场游戏里,尽管他们都不是游戏的设计者。
美国各个经济、人口和地理上差异甚大的城市——纳什维尔、迈阿密、路易斯维尔、奥斯汀、克利夫兰、费城、洛杉矶,都在经历缙绅化,这并非巧合。缙绅化不是由个人的行动造成,它立基于美国数十年来种族歧视房屋政策下的系统性暴力,否定有色人种,特别是黑人跟美国白人一样取得房屋、获得同等财富地位的权利。
如果不是因为根深蒂固的不平等,缙绅化无法发生。关注财富创造与扩张更胜于人民福祉的政治系统(我称此为新自由主义),也无可避免地导致了缙绅化。当联邦政府对于房屋、交通、各种公共服务的投入减少,美国城市被迫依赖本身税收去负担基础服务,而城市的税基越高,就越容易支付这些服务,这意味着城市会积极吸引有钱人,将穷人推开。
不同的城市有不同缙绅化的方式,但发生的过程都毫无例外,可以被准确预测,早在1979年,麻省理工学院都市研究的教授菲利普·克莱(Phillip Clay)就提出了缙绅化的四个阶段:第一个阶段,一些“先锋者”搬进小区,开始置换原居民,之后引动更多人开始跟进。房地产公司、连锁店等企业随之看到商机,成为缙绅化主力。这些企业并非蓄意谋划,只是企业的购买力远远超出个人,缙绅化无可避免地令社区落入企业的控制。在克莱分析的最后阶段,力量完全由上而下,只剩有力的大财团和政商同盟才能改变已经缙绅化的地方。
我想要提出的是,在这些阶段之前,有一个先期的阶段:第零期,政府当局通过土地分区、税收减免、品牌营销等一系列政策,为城市的缙绅化铺路搭桥。这个准备期一般很少被注意或被讨论,因为在人们亲眼看到缙绅化的事实之前,经历了长时间的酝酿。但要了解缙绅化,这个阶段是很重要的。
有关缙绅化的嬉皮士论述不算完全错误——年轻人搬进都市里,开精酿啤酒店、穿紧身瑜伽服,但这样浅薄的描述会造成误导。当你只是通过报纸杂志来了解缙绅化,你会以为缙绅化是由千百个想要开咖啡厅、办精品店、留八字胡、买黑胶唱片的人所造成,由他们个人意愿所加总。但这些是缙绅化的征兆,不是成因。
缙绅化不只是文化和消费者选择的结果
地理学家尼尔·史密斯(Neil Smith)在他里程碑式的著作《新城市前沿:士绅化与恢复失地运动者之城》(The New Urban Frontier: Gentrification and the Revanchist City)中写道:“如果缙绅化可被文化和消费者偏好所解释,那么这就意味着个人偏好在全国甚至国际间都发生了一致的变化,或者有什么外力强行抹平了个人的偏好选择。如果后者为真,那么所谓消费者偏好的概念根本就是自欺欺人。”
换句话说,缙绅化不是偶然或意外,缙绅化是一个重视资本需求(包括城市财务跟房地产利益)甚过人民需求的系统。
如果我们希望逆转这个过程——希望在城市改变的过程中,低收入的人能留下来,建造我们城市的劳工不用被迫迁移到城市的边缘,推向交通不便、设施不足的地区,我们就必须了解实际发生了什么。
我选了四个城市书写—新奥尔良、底特律、旧金山和纽约。每个城市都对大众媒体报道下的缙绅化,在各层面提出有力的反证——缙绅化不只是文化和消费者选择的结果。这四个城市都制定了具体的政策,使城市更有利于资本的累积而不利于穷人生存。新奥尔良、底特律、旧金山、纽约的缙绅化不是百万名消费者的选择,而是因为几百个官员、政治家、企业家的私心。通过指认这些关键作用者,我希望能清楚地呈现缙绅化不是不可避免的,它是可能被阻止的,或至少可被控制的。
当我们把缙绅化想成是某种神秘的过程,我们只能接受它的结果:无数个家庭被迫搬走,文化被摧毁,每个人的经济生活更加窘迫。我希望这本书——《杀死一座城市》——可以平衡我们对都市未来的无力感,帮助读者认知到城市是由强大的利益所形塑,通过指认这些特殊利益,我们可以用我们自己的设计,去重新塑造城市。
配图来源《伦敦生活》《过春天》
《一念无明》《重庆森林》
本书通过对美国四座大都市(新奥尔良、底特律、旧金山、纽约)重大变迁的回溯和分析,指出所谓缙绅化是在资本对利润的追求和政策倾斜的支持下,驱赶城市中的穷人,聚集更多精英富人,让贫富两极分化的一个过程。资本的大量流入,逼迫原生社区与文化妥协退让,群体驱逐之下,城市从充满回忆的故居变成精致而巨大的空洞。
谁是城市的掌权者?民众要如何争取自己应有的权益?彼得·莫斯科维茨的镜头巨细靡遗,带我们逐一拜访那些负担不起住房的困窘家庭,了解破坏性住宅政策如何在政商联合下被制定出来,揭露了推动大都市缙绅化背后环环相扣的庞大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