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 | 三书
01 等待一场黄昏的降雪
《问刘十九》
绿螘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黄昏时分,天色变得清亮。一场雪已在路上,空气中弥漫着雪的好意。此刻,仅仅等待是不够的,你还想做点什么,款迎这场雪。
刘十九和刘二十八有什么关系,诗人白居易斟上新酿的米酒,点燃小火炉。“绿螘新醅酒,红泥小火炉”,这些普通的事物,在欲雪天,聚在一起,颜色如此明媚,感觉如此温暖。
新醅酒和小火炉,为谁而备?为刘十九吗?诗题叫“问刘十九”,意思是这首诗是写给刘十九的。但刘十九当下肯定收不到,那么也必定无法赴约。至于他什么时候收到,能不能收到,与这首诗并没有关系。
白居易并非真的在向他发出邀请。新醅酒、小火炉,名为呼唤他,实则为雪而备。晚来天欲雪,让诗人想起了刘十九,而后才有了下面的“能饮一杯无”。这句诗的意思也不是叫他来喝酒,而是说此时我怀念你。
一片风,一阵雨,一场雪,甚至任何事物,都可能叫你不期然地想起谁。不需要解释,这是生命的秘密。傍晚的雪意,仿佛刘十九发来的讯息,载满往昔的回忆。
不该草率地声称,“这首诗表达了诗人与刘十九之间的深厚友情”,这种解读对理解诗歌不仅毫无意义,而且还很有害。何以然?对主题的粗糙总结,对伦理精神的过度关注,都会构成对真正诗意的压制。其后果就是在平庸的“标准”之下,你对这首诗并没有什么感觉,因为先行的主题和伦理,已关闭了你的艺术感官。
有考据癖的人会去考证谁是刘十九,会去了解他与诗人之间的交情,答案是刘十九是白居易任江州司马时认识的一个朋友。白居易此诗作于晚年在洛阳时,遍阅其全集发现,在他汗牛充栋的众多诗作中,为刘十九所写只有两首。由此很难断定他们有“深厚”的友情,即便有,也并不能从这首诗看出。
更关键者在于,这首诗的好,并不需要深厚友情的支撑。一个诗人与他的朋友交情如何,他有多想念他的朋友,与作为未来读者的你我有何关系?那显然不是我们读诗的目的。
这首诗的好也与刘十九无关,我们对它的喜欢不来自肝胆,来自那些美好的事物,那个雪就要来了的温润时刻,它让我们的心微微一颤。
人在某个时候,想起某个人,哪怕仅有一面之缘的某个人,这样的时刻本身就体现出人的生存情境,此一情境孕育出诗意。而在这首诗中,诗人、刘十九、新醅酒、小火炉,以及这场正在来临的降雪,彼此之间构成丰富而隐秘的关系。我们读诗的享受,正在于任由想象驰骋其中漫无目的地旅行。
夏圭《雪堂客话图》
02 听,它们在下雪
《夜雪》
已讶衾枕冷,复见窗户明。
刘十九是作者在江州时的朋友,作者另有《刘十九同宿》,说他是嵩阳处士。也有人认为此诗作于元和十二年(817年),但诗人时任江州(今江西九江)司马,不可能邀约洛阳故旧对饮。附:问刘十九 白居易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
夜深知雪重,时闻折竹声。
乐天此诗写雪却始终不见雪。他一直在床上躺着,雪在外面下,怎么遇见这场夜雪的?
“已讶衾枕冷”,起得惊讶。大凡在久居北方之人,对夜雪都有过类似的经验。雪和雨不同,夜里下起的雨以声音将人唤醒,而雪静悄悄地飘,睡眠中的人很难察觉,除非像这首诗里,人被冻醒。
冻醒之后,紧接着又一个惊讶:“复见窗户明”。这才反应过来:下雪了。衾枕冷是从触觉感知夜雪,窗户明是从视觉,但不是直接看见雪,而是雪的反光,诚如博纳富瓦诗中的“今夜有更多的光,因为雪”。
刘十九乃其堂兄刘禹铜,系洛阳一富商,与白居易常有应酬。《问刘十九》是唐代诗人白居易的作品。此诗描写诗人在一个风雪飘飞的傍晚邀请朋友前来喝酒,共叙衷肠的情景。诗以如叙家常的语气,朴素亲切的语言,通过写对把酒共饮。
创意写作传授的要诀之一就是,用感官来具体描写而不是用概括性的语言讲述。感官具体包括五种感官,我们常常只记得用视觉,偶尔用到听觉或嗅觉。感官描写的好处自然是更具现场感。此诗前两句即是例证。
然而,抛开写作技巧这些事后讨论,诗歌的好句皆来自诗人的直觉,即“文章本天成”。一个诗人的天赋在于,以直觉将本能的体验显现为比喻或形象。看似简单自然,实则大艺无痕,直抵性命。通过衾枕冷和窗户明,夜雪立刻被感知,带着切肤的惊讶与新鲜。
知道外面在下雪,他没有披衣出户去看,似乎连窗户也没打开一下,半夜被冻醒,可见实在太冷。“雪夜访戴”岂可人人为之?还是裹紧被子,窃听雪的动静吧。
夜深尤静,静得不像是静。戛然一声厉响,使人一惊,竹子被雪压折。时而又一声,又一声。雪真大,雪仍在下。醒着,冷着,听着。它们在下雪,在窗外,在夜的寂静中,有大事在发生。
诗人隔窗听雪,听得雪已不再是雪。雪是今夜的访客,雪是自空中不断投下的信,是一首白色的诗,诗中没有一个字。
《夜雪》写雪,我们读到的不是雪,至少不全是雪。我们读到的是被雪冻醒的诗人。他在诗里听雪,读诗的人在雪里听他。
唐寅《柴门掩雪图》
03 谁是风雪夜归人?
《逢雪宿芙蓉山主人》
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
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
刘长卿此诗的画面上,是一个在黑暗中大雪纷飞的旅人。此人是谁?
没想到一首简单的诗,“学界”对此却有很大的争议。有人说夜归的是诗人,有人说是诗人投宿之后听见归来的主人。还有人说都有可能,这取决于诗人听到犬吠时是在室外还是室内。
唐朝按家族排行称呼人,白居易邀请喝酒的朋友在家族里排行十九,所以就叫刘十九。这个排行也是包括堂兄弟的,古代兄弟多,家族兴盛的话排行是可以排到十九的。再比如,刘禹锡,排行二十八,所以叫刘二十八~白居易还写过一首《醉。
诗人冒着大雪在日暮时分,走到一户山民家门口,想想当他看到柴门时的心情,再有犬吠,这不是天然好诗吗?!
诗的写作和诗的阅读是两回事,诗人想写什么与读者会读出什么,结果往往很不一样。诗句可能产生歧义,好诗也经得起误读,但有些读法的确比别的读法要高明。阅读心得是否独特,取决于读者自身的心智。
想象冬日薄暮,下着大雪,一个旅人走在荒山里。你可以想象他的着装,他肩上背着的行囊,他的长相以及走路的姿势,甚至聆听雪在他脚下嘎吱作响。这是催眠,也是通灵,也就是说,你可以藉文字成为那旅人。
披雪而来,看见柴门,立刻有了三分暖。柴门也是家门啊,是可以过夜的人间。迎上来的犬吠,热气腾腾,心里顿时暖融融了。
接着再看“风雪夜归人”,犬吠声中,诗人照见自己的形象。也不冷了,大雪纷飞,都化作漫天的惊喜。
陆治《寒江钓艇图》
04 一场最高虚构的雪
《江雪》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柳宗元以四句诗,创造了一个绝对孤寂的世界。在那里,雪是唯一的景色。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千山与万径,鸟鸣与人踪,都已绝灭,只剩下雪。
明末文人张岱在《陶庵梦忆》一书中,记曾在杭州时,大雪后某日,湖中人鸟声俱绝,他乃乘一小舟,独往湖心亭看雪,“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湖心亭看雪》)。世家贵公子的张岱,所见之雪景,温柔而繁华,与柳宗元的《江雪》,气质与体温都不相同。
《江雪》的世界,雪铺开的是无边的冷寂。假如没有独钓寒江的渔翁,那就成了死寂,那便不成其为诗。而渔翁作为远景,只是一个象征。你看不见他的面容,他也不发出任何声音,没有任何行动。“渔父”的形象,自先秦以来即象征着避世高人。坐在无边的寂静中,他的“独钓”,也是其钓莫钓。
刘十九是白居易在江州时的朋友。刘十九是白居易在江州时的朋友,白居易另有刘十九同宿诗,说他是嵩阳处士。也有人认为此诗作于元和十二年817年,但诗人时任江州今江西九江司马,不可能邀约洛阳故旧对饮。白大诗人的这首诗。
柳宗元此诗所写,可以看作一个庄子式的寓言。那被雪熄灭的世界,那无边清净的天地,可看作他为自己心灵而创造的王国,渔夫作为他精神的化身,如孤傲的王者独坐其中。这个王国当然是虚构的,乃至抹去世界的大雪,更是一场虚构。
大雪落向现实,落向人们各自的命运,正如一首大音希声的诗,正如这首绝句,是一场以最高虚构实现的救赎。
为什么诗题叫“江雪”?雪静止了世界,但别忘了江水仍在流。渔翁在孤舟上,孤舟在流水上,远远望去,只有雪。
校对:李项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