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聪为张爱玲《多少恨》画插图，和张爱玲并排署名。

文 \ 张爱玲

我对于通俗小说一直有一种难言的爱好；那些不用多加解释的人物，他们的悲欢离合。如果说是太浅薄，不够深入，那么，浮雕也一样是艺术呀。但我觉得实在很难写，这一篇恐怕是我能力所及的最接近通俗小说的了，因此我是这样的恋恋于这故事——

现代的电影院本是最廉价的王宫，全部是玻璃，丝绒，仿云石的伟大结构。这一家，一进门地下是淡乳黄的；这地方整个的像一支黄色玻璃杯放大了千万倍，特别有那样一种光闪闪的幻丽洁净。电影已经开映多时，穿堂里空荡荡的，冷落了下来，便成了宫怨的场面，遥遥听见别殿的箫鼓。

10. 里的时间总觉得长的，其实不过刹那，却以为天长地久的，彼此已经认识了的多少年了，原来却还是不算数的。——《多少恨》 张爱玲 11. 讲的那些话如同摺给孩子玩的纸船，浮在清而深的沉默的水上。&mdas。

迎面高高竖起了下期预告的五彩广告牌，下面簇拥掩映着一些棕榈盆栽，立体式的圆座子，张灯结彩，堆得像个菊花山。上面涌现出一个剪出的巨大的女像，女人含着眼泪。另有一个较小的悲剧人物，渺小得多的，在那广告底下徘徊着，是虞家茵，穿着黑大衣，乱纷纷的青丝发两边分披下来，脸色如同红灯映雪。她那种美看着仿佛就是年轻的缘故，然而实在是因为她那圆柔的脸上，眉目五官不知怎么的合在一起，正如一切年轻人的愿望，而一个心愿永远是年轻的，一个心愿也总有一点可怜。她独自一个人的时候，小而秀的眼睛里便露出一种执着的悲苦的神气。为什么眼睛里有这样悲哀呢？她能够经过多少事呢？可是悲哀会来的，会来的。她看看表，看看钟，又踌躇了一会，终于走到售票处，问道：&34;卖票的女郎答道：&34;她很为难地解释道：&34;

正说着，戏剧门口停下了一辆汽车，那车子像一只很好的灰色皮鞋。一个男人开门下车，早已有客满牌放在大门外，然而他还是进来了，问：&34;

售票员便向虞家茵说：&34;那人和家茵对看了一眼。本来没什么可窘的，如果有点窘，只是因为两人都很好看。男人年轻的时候不知是不是有点横眉竖目像舞台上的文天祥，经过社会的折磨，蒙上了一重风尘之色，反倒看上去顺眼得多。家茵手里捏着张票子，票子仍旧搁在柜台上，向售票员推去，售票员又向那男子推去。这女售票员，端坐在她那小神龛里，身后照射着橙黄的光，也是现代人供奉的一尊小小的神旋，可是男女的事情大约是不管的。她隔着半截子玻璃，冷冷地道?七千块。"那人掏出钱来，见家茵不像要接的样子，只得又交给售票员，由售票员转交。那人先上楼去了，家茵随在后面，离得很远的。

她的座位在他隔壁，他已经坐下了，欠起身来让她走过去。散戏的时候从楼上下来，被许多看客紧紧挤到一起，也并没有交谈。一直到楼梯脚下，她站都站不稳了，他把她旁边的一个人一拦，她微笑着仿佛有道谢的意思，他方才说了声?挤得真厉害！&34;嗳，人真是多！&34;要不要我车子送您回去？人这么多，叫车子一定叫不着。&34;哦，不用了，谢谢！&34;秀娟！啊呀，你刚才怎么没来？&34;真是对不起，让你在戏院里白等了这么半天！都是他呀——忽然病倒了！"

家茵扶着门框道：&34;秀娟道：&34;家茵道：&34;她掩上了门，扶墙摸壁走到床前坐下，把鞋子换了。秀娟还站在那里解释个不了，道：&34;家茵重又说了声：&34;她把一张椅子挪了那，道：&34;便去倒茶。

秀娟坐下来问道：&34;家茵笑着把茶送到桌上，顺便指给她看玻璃底下压着的剪下的报纸，张爱玲多少恨原文，说道：&34;秀娟道：&34;家茵道：&34;秀娟道：&34;家茵点点头，道：&34;她接着却是苦笑了一笑，她也不必怕秀娟误会以为她要借钱。秀娟一直这些年来和她环境悬殊而做着朋友，自然是知道她的脾气的，当下只同情地蹙着眉点了点头道?其实啊……你父亲那儿，你不能去想想办法么？&34;我父亲跟母亲离婚这些年了，听说他境况也不见得好，而且还有他后来娶的那个人，待会儿给她说几句——我倒不想去碰她一个钉子！"

秀娟想了想道：&34;家茵在她旁边坐下道：&34;秀娟道：&34;家茵略顿了顿，微笑说道：&34;秀娟道：&34;家茵道：&34;秀娟道：&34;家茵笑道：&34;秀娟笑着不说什么，却去拉着她一只手腕，轻轻摇撼了一下，顺便看了看家茵的手表，立刻失惊道：&34;家茵陪着她站起来道：&34;

家茵第一天去教书，那天天气特别好，那地方虽也是弄堂房子，却是半隔离的小洋房，光致致的立体式。楼上一角阳台伸出来荫蔽着大门，她立在门口，如同在檐下。那屋檐挨近蓝天的边沿上有一条光，极细的一道，像船边的白浪。仰头看着，仿佛那乳黄水泥房屋被掷到冰冷的蓝海里去了，看着心旷神怡。

她又重新看了看门牌，然后揿铃。一个老妈子来开门，家茵道：&34;那女佣总怀疑人家来意不善，说：&34;家茵道：&34;这女佣姚妈年纪不上四十，是个吃斋的寡妇，生得也像个白白胖胖的俏尼僧。她把来人上上下下打量着，说：&34;家茵又添了一句道：&34;姚妈这才开了笑脸道：&34;家茵进去了，她关上大门，开了客室的门，说道：&34;回过头来便向楼上喊：&34;一路叫上楼去，道：&34;

客室布置得很精致，那一套皮沙发多少给人一种办公室的感觉。沙发上堆着一双溜冰鞋与污黑的皮球，一只洋娃娃却又躺在地下。房间尽管不大整洁，依旧冷清清的，好像没有人住。里间用一截矮橱隔开来作为书房。家茵坐下来好一会方见姚妈和那个孩子在门口拉拉扯扯，姚妈说?进来呀！好好地进来！&34;我们去见先生去！叫先生！&34;她是不是叫小蛮哪？小蛮几岁了？&34;八岁了，还一点儿都不懂事！&34;小蛮，你怎么不说话呀？&34;她见了生人，胆儿小，平常话多着哪！凶着哪！&34;小蛮是哑巴，是不是啊？&34;我也要脱！&34;怎么？你热啊？&34;热。&34;你是穿得太多了。&34;会不会写字啊？&34;你把你的名字写在你这本书上，好不好？我给你磨墨。&34;夏小蛮&34;小蛮写得真好！&34;嗳，好了，好了，够了！&34;的书&34;对了，这就错不了了……！"

姚妈送茶进来，见小蛮的绒线衫搭在椅背上，便道：&34;小蛮一定不给穿，家茵便道：&34;姚妈道：&34;家茵忍不住说了一句：&34;小蛮接口便向姚妈把头歪着重重的点了一点，道：&34;姚妈一时不得下台，一阵风走去把唯一的一扇半开的窗砰的一声关上了，咕噜着说道：&34;

钟点到了，家茵走的时候向小蛮说：&34;小蛮很不放心，跟出去牵着衣服说?先生，你明天一定要来的啊！&34;我的小姐，你就别上大门口去了！再一吹风——衣裳又不穿——&34;快去把衣裳穿起来！&34;我不穿！你不听见先生说的——&34;先生说的！才来了一天工夫，就把孩子惯得不听话！孩子冻病了，冻死了，你这饭碗也没有了！碍不着我什么呵——我反正当老妈子的，没孩子我还有事做！没孩子你教谁！"

小蛮挣扎着乱打乱踢，哭起来了，汽车喇叭响，接着又是门铃响，姚妈忙道?别哭，爸爸回来了！爸爸不喜欢人哭的。&34;爸爸！爸爸！新先生真好！&34;那好极了！&34;今天那位——虞小姐来过了？&34;嗳。&34;老爷要不要吃点什么点心？&34;嗯，好，有什么东西随便拿点来吧，快点，我还要出去的。&34;爸爸，我真喜欢这新先生！&34;好极了，以后你有什么事都去问先生，我可以不管了！&34;唔……那不行。&34;她爸爸半晌方才朦胧地应了声：&34;小蛮着急起来道：&34;她爸爸耐烦地说道：&34;

小蛮有一天很兴奋地告诉家茵说明天要放假。家茵笑道：&34;小蛮道：&34;家茵道：&34;小蛮听了这话却又愀然道：&34;家茵不由得感动了，说：&34;小蛮跳了起来道：&34;家茵问：&34;小蛮坐在椅子上一颠一颠，眼睛朝上翻着看着自己额前挂下来的一络头发击打着眉心，笑道：&34;家茵诧异道：&34;小蛮道：&34;家茵撑不住笑了，道：&34;小蛮道：&34;随又抱怨着：&34;家茵道：&34;小蛮越发蹦得多高，道：&34;

张爱玲的小说结局总是有所遗憾的，这也是我认为的她的小说的魅力之一，正是这种遗憾与缺失激起了更多思考，相遇即使缘，可是若早知结局，是否还要这缘呢……我期盼着忘掉，可是若能忘又是满心不舍……感情不过就是如此纠缠。

这倒提醒了家茵，下了课出来就买了一篮水果去看秀娟的丈夫的病。本来这几天她一直惦记着应当去一趟的。然而病人倒已经坐在客室里抽烟了，秀娟正忙着插花，摆糖果碟子。家茵道?哟，夏先生倒已经起来啦？好全了没有？&34;这一点点东西我带来的。&34;嗳呐，谢谢你，你干吗还花钱哪？你瞧我这儿乱七八糟的！你上我们大哥家去来着吗？小蛮听话吗？&34;嗳，真的，今天就是他们公司里请客呀，你就别走了，待会儿大哥也要来。你不也认识大哥吗？&34;不了，我待会儿回去还有点儿事。我一直还没有见过那位夏先生呢。&34;嗳呀，还没看见哪？那么正好，今天这儿见见不得了！&34;你等着我来看着你摆。&34;你这儿忙，我过一天再来看你罢。"到底还是脱身走了。

次日她又去给小蛮买了件礼物。她也是如一切女人的脾气，已经在这一家买了，还有点不放心，隔壁两家店铺里也去看看，要确实晓得没有更适宜更便宜的了。谁知她上次在电影院里遇见的那个人，这时候也来到这里，觉得这橱窗布置得很不错，望进去像个圣诞卡片，扯棉拉絮大雪飘飘，搭着小红房子，有些米老鼠小猪小狗赛璐珞的小人出没其间。忽然，如同卡通画里穿插了真人进去似的，一个女店员探身到橱窗里来拿东西，隔着雪的珠帘，还有个很面熟的女人在她身后指点着。他一看见，不由得怔住了。他也走到这爿店里去，先看看东西，然后才看到人，两人都顿了一顿，轻轻的同时叫了出来：&34;他随即笑道：&34;家茵用询问的眼光向他望去，他道：&34;说到这里他笑了一笑，又道：&34;家茵也没有理会得他这话是否带有说笑话的意思，她道?女孩子大半都喜欢洋娃娃吧？买个洋娃娃怎么样？&34;那么索性请你替我拣一个好不好？&34;今天为我耽搁了你这么许多时候，无论如何让我送你回去罢。&34;要是不太绕道的话……不过我今天要去那个地方很远。在白赛仲路。&34;那就更巧了！我也是要到白赛仲路！"这么说着，自己也觉得简直像说谎。

两人坐到汽车里，车子开到一家人家门口停下来，那时候他已经明白过来了，脸上不由得浮起了说谎者的微妙的笑容。他先下车替她开着车门，家茵跳下来，说?那么，再会了，真是谢谢！&34;真是对不起，我不能够请您进来了，这儿也不是我自己家里——&34;可是这儿是我自己家呀！&34;先生！先生！爸爸！&34;您就是这儿的——夏先生吗？&34;是的——是虞小姐是吗？&34;这是我送小蛮的。&34;哪，这是先生给你的！&34;先生，是什么东西呀？&34;连谢都不谢一声的啊？&34;说-谢谢先生！-"

小蛮早又注意到宗豫手臂里夹着的一包，指着问：&34;宗豫道：&34;然而小蛮的牛性子又发作了，只是一味的要看。家茵送的是一盒糖。宗豫向小蛮道：&34;又向家茵笑道：&34;家茵笑道：&34;小蛮张开嘴让她看了一看，却对着那盒糖发了会呆，闷闷不乐。家茵便道?早知我还是买那副手套了！我倒是本来打算买手套的。&34;唔……我不要！我要手套嘛！宗豫很觉抱歉。这孩子真可恶！当着先生一点礼貌也没有！&34;今天过生日，不可以哭的，啊！&34;我要手套！&34;你喜欢什么颜色的手套？&34;我要这个颜色的！"

吃点心的时候，姚妈帮着小蛮围饭单，便望着家茵眉花眼笑地道：&34;宗豫便打断她道：&34;姚妈拿了洋火，又向小蛮道：&34;宗豫皱着眉点蛋糕上的蜡烛，道：&34;他把蛋糕推到小蛮面前道：&34;家茵笑道：&34;

菊叶青的方棱茶杯。吃着茶，宗豫与家茵说的一些话都是孩子的话。两人其实什么话都不想说，心里静静的。讲的那些话如同折给孩子玩的纸船，浮在清而深的沉默的水上。宗豫看看她，她坐的那地方照着点太阳。她穿着件袍子，想必是旧的，因为还是前两年行的大袖口。苍翠的呢，上面卷着点银毛，太阳照在上面也蓝阴阴的成了月光，仿?日色冷青松"。

姚妈进来说：&34;家茵诧异道：&34;她一出去，姚妈便搭讪着立在一旁向宗豫笑道：&34;真难得的，这位虞小姐，又和气，又大方，看是得人心-——&34;你怎么尽管罗唆？&34;对不起，我现在有点儿事情，就要走了。"

宗豫见她面色不大好，站起来扶着椅子，说了?咦&34;没什么。我们家乡有一个人到上海来了。我们那儿房东太太打电话来告诉我。"

是她父亲来。家茵最后一次见到她父亲的时候，他还是个风度翩翩的浪子，现在变成一个邋遢老头子了，鼻子也钩了，眼睛也黄了，抖抖呵呵的，袍子上罩着件旧马裤呢大衣。外貌有这样的改变，而她一点都不诧异——她从前太恨他，太&34;他了，真正的了解一定是从爱而来的，但是恨也有它的一种奇异的彻底的了解。

她极力镇定着，问道：&34;她父亲迎上来笑道：&34;爸爸你到上海来有什么事吗？&34;家茵！我就只有你一个女儿，我跟你娘虽然离了，你总是我的女儿，我怎么不想来看看你呢？&34;那些话还说它干什么呢？&34;家茵！我知道你一定恨我的，为着你娘。也难怪你！哎！你娘真是冤枉受了许多苦啊！&34;嗳呀！这就她吧？呀，头发都白了，可不是忧能伤人吗？我真是负心——&34;自己倒还年轻，把你害苦了，现在悔之已晚了！&34;你瞧，我这次就是跟一个人来的。你那个娘——我现在娶的一个——她也想跟着来，我就带她来。可见我是回心转意了！"

家茵焦虑地问道：&34;虞老先生道：&34;家茵道：&34;两人站着说了半天，虞老先生到此方才端着架子，在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徐徐地捞着下巴，笑道：&34;家茵皱紧了眉头道：&34;虞老先生道：&34;家茵道：&34;虞先生略愣了一愣，立起来背着手转来转去道：&34;家茵道：&34;虞老先生自卫地又有点惭恧咕噜了一句：&34;

家茵也不去理会那些，自道：&34;虞先生听到这数目，心里动了一动，因道：&34;家茵道：&34;虞老先生狐疑地看看她这一身穿着，又把她那简陋的房间观察了一番，不禁摇头长叹道：&34;家茵蹙额背转身去道：&34;虞老先生自嗳：&34;他陡地掉转话锋，变得非常爽快利落：&34;家茵取钥匙开抽屉拿钱，道：&34;虞老先生接过钱去，笑道：&34;说这，已是潇潇洒洒地踱了出去。

他第二次出现，是在夏家的大门口，宗豫赶回来吃了顿午饭刚上了车子要走——他这一向总是常常回来吃饭的时候多——虞老先生注意到那部汽车，把车中人的身份年纪都也看在眼里。他上门揿铃：&34;是的。干吗？&34;进去通报一声，就说是她的老太爷来看她了。&34;老太爷？"

里面客室的门恰巧没关上，让家茵听见了，她疑疑惑惑走出来问：&34;一看见她父亲，不由得冲口而来道：&34;虞老先生笑了起来道：&34;家茵发急道：&34;虞老先生大摇大摆的便往里走，道：&34;家茵几乎要顿足，跟在他后面道：&34;真是不错！&34;老太爷坐会儿吧，我就去给您沏碗热茶！&34;劳驾劳驾！我倒正口干呢，因为刚才午饭多喝了一杯。到上海来一趟，不是难得吗！"

姚妈引路进客室，笑道：&34;竟忙得花枝招展起来。小蛮见了生人，照例缩到一边去眈眈注视着。虞老先生也夸奖了一声：&34;家茵一等姚妈出去了，便焦忧地低声说道：&34;虞老先生倒摊手摊脚坐下来，又笑又叹道：&34;他在沙发上颠了一颠，跷起腿来，头动尾巴摇的微笑说下去：&34;家茵越发慌了，四顾无人，道：&34;

一语未完，姚妈进来奉茶，又送过香烟来，帮着点火道：&34;虞老先生道：&34;你们有功课，我坐在这儿等着好了。&34;您就这边坐坐吧！小蛮念书，还不也就那么回事！&34;你去教书得了！我就跟这位妈妈聊聊天儿。这位妈妈真周到。我们小姐在这儿真亏你照顾！&34;嗳呀！老太爷客气！不会做事。"家茵无奈，只得和小蛮在那边坐下，一面上课，一面只听见他两个括辣松脆有说有笑的，彼此敷衍得风雨不透。

虞老先生四下里指点着道：&34;姚妈道：&34;

虞老先生忽又发起思古之幽情，叹道：&34;姚妈一方面谦虚着，一方面保留着她的自傲，说道：&34;虞老先生忙接上去问道：&34;姚妈道："就是！我们老爷有一个兴中药厂，全自个儿办的，忙着呢，成天也不在家。我们小蛮现在幸亏虞小姐来了，她已有伴儿了?

小蛮不停地回过头来，家茵实在耐不住了，走过来说道：&34;姚妈搭讪着便走开了，怕他们父女有什么私房话说嫌不便。虞老先生看看钟，也就站起身来道：&34;家茵道：&34;虞老先生道：&34;家茵稍稍吃了一惊，轻声道：&34;虞老先生道：&34;家茵不免生气道：&34;虞老先生脖子一歪，头往后一仰，厌烦地斜瞅着她道：&34;家茵拧着眉头，也不做声，开皮包取出几张钞票递给他，把他送走了。

小蛮伏在桌上枕着个手臂，一直没声儿的，这时候却幽幽地叫了声?……先生，我想吃西瓜！&34;这儿哪有西瓜？&34;那就吃冰淇淋。我想吃点儿凉的。&34;呦！你怎么啦？别是发热了？&34;今天早起就难受。&34;嗳呀！那你怎么不说啊？&34;我要早说就连饭都没得吃了！&34;可不是——热挺大呢！&34;你听先生的话，赶快上床睡一觉吧，睡一觉明儿早上就好了！"

她看着小蛮睡上床去，又叮嘱姚妈几句话：&34;姚妈道?噢。您再坐一会儿吧？等我们老爷回来了，让汽车送您回去吧？&34;不用了，我先走了。"她今天回家特别早，可是一直等到晚上，她父亲也没来，猜着他大约因为拿到了点钱，就又杳如黄鹤了。

当晚夏家请了医生，宗豫打发车夫去买药。他在小孩房里踱来踱去，人影幢幢，孩子脸上通红，迷迷糊糊嘴里不知在那里说些什么。他突然有一种不可理喻的恐怖，仿佛她说的已经是另一个世界的语言。他伏在毯子上，凑到她枕边去凝神听着。原来小蛮在那里喃喃说了一遍又一遍：&34;宗豫一听，心里先是重重跳了一下，倒仿佛是自己的心事被人道破了似的。他伏在她床上一动也没动，背着灯，他脸上露了一种复杂柔情，可是简直像洗濯伤口的水，虽是涓涓的细流，也痛苦的。他把眼睛眨了一眨，然后很慢很慢地微笑了。家茵的房里现在点上了灯。她刚到客房公用的浴室里洗了些东西，拿到自己房间里来晾着。两双袜子分别挂在椅背上，手绢子贴到玻璃窗上，一条绸花白累丝手帕，一条粉红的上面有蓝水的痕子，一条雪青，窗格子上都贴满了，就等于放下了帘子，留住了她屋子的气氛。手帕湿淋淋的，玻璃上流下水来，又有点像&34;。无论如何她没想到这时还有人来看她。

她听见敲门，一开门便吃了一惊，道?咦？夏先生！&34;冒昧得很！&34;请进来，请坐罢。&34;不知道夏先生回去过没有？刚才我走的时候，小蛮有点儿不舒服，我正在这儿不很放心的。&34;我正是为这事情来。&34;噢——请大夫看了没有？&34;大夫刚来看过。他说要紧是不要紧的。可是得特别当心，要不然怕变伤寒。&34;嗳呀，那倒是要留神的。&34;是啊。所以我这么晚了还跑到这儿来，想问问您肯不肯上我们那儿住几天，那我就放心了。&34;宗豫道：&34;家茵听了这话倒反而有一点难过，笑道：&34;她从床底下拖出一只小皮箱，开抽屉取出些换洗服装在里面。然后又想起来说：&34;倒了点茶卤子在杯子里，把热水瓶一拿起来，听里面簌簌，她很不好意思地说道：&34;宗豫先不知怎么有一点怔怔，这时候才连忙拦阻道?不用了，不用了。&34;对不起。"从他的椅背上把一双湿的袜子拿走了，挂在床栏杆上。

她理东西，他因为要避免多看她，便看看这房间。这房间是她生活的全貌，一切都在这里了。壁角放着个洋油炉子，挨着五斗橱，橱上搁着油瓶，饭锅，盖着碟子的菜碗，白洋瓷脸盆，盒上搭着块粉红宽条的毛巾。小铁床上铺着白色线毯，一排白穗子直垂到地上，她刚才拖箱子的时候把床底下的鞋子也带了出来，单只露出一只天青平金绣花鞋的鞋尖。床头另堆着一叠箱子，最上面的一只是个小小的朱漆描金皮箱。旧式的控云铜镇，已经锈成了青绿色，配着那大红底子，鲜艳夺目。在昏黄的灯光下，那房间如同一种暗黄纸张的五彩工笔画卷。几件杂凑的木器之外还有个小藤书架，另有一面大圆镜子，从一个旧梳妆台拆下来的，挂在墙上。镜子前面倒有个月白冰纹瓶里插着一大枝腊梅，早已成为枯枝了，老还放在那里，大约是取它一点姿势，映在镜子里，如同从一个月洞门里横生出来。宗豫也说不出来为什么有这样一种恍惚的感觉，也许就因为是她的房间，他第一次来。看到那些火炉饭锅什么的，先不过觉得好玩，再一想，她这地方才像是有人在这里诚诚心心过日子的，不像他的家，等于小孩子玩的红绿积木搭成的房子，一点人气也没有。他忽然觉得半天没说话了，见到桌上有个照相架子，便一伸手拿过来看了看，笑道：&34;家茵微笑道：&34;宗豫道：&34;家茵道：&34;宗豫道：&34;家茵折叠衣服，却顿了一顿，然后说：&34;宗豫稍稍有点惊异，轻声说了声：&34;家茵说：&34;宗豫道：&34;家茵笑道：&34;宗豫又道：&34;家茵道：&34;宗豫忽然自己笑了起来道：&34;家茵也笑，因把皮箱锁了起来，道：&34;她让他先走下楼梯，她把灯关了，房间一黑，然后门口的黑影把门关了。

玻璃上的手帕贴在那里有许多天。

虞老先生又到夏家去了一趟。这次姚妈一开门便满脸堆上笑来，道：&34;虞老先生让她一抬举，也就客气得较有分寸了，只微微一笑道：&34;进门便问：&34;姚妈道：&34;&34;他两眼朝上翻着，手摸着下巴，暗自忖量着，踱进客室，接上去就问：&34;姚妈道：&34;虞老先生坐下来，把腿一跷，不由得就感慨系之，道：&34;姚妈忙道：&34;言无二句，恰恰的打到虞老先生心坎里去，他也就正色笑道：&34;姚妈听这口气竟仿佛他女儿已经是他们夏家人了，这话倒叫不好回答的，她当下就只笑了笑，道：&34;剩下虞老先生一个人在客室里，他马上手忙脚乱起来，开了香烟筒子就捞了把香烟塞到衣袋里。

姚妈笑吟吟的去报与家茵：&34;家茵震了一震，道：&34;姚妈道：&34;家茵委实怕看姚妈那笑不嗤嗤的脸色，她也不搭碴，只说了声：&34;

她一见她父亲就说?你怎么又上这儿来做什么？上次我在家里等着你，又不来！&34;你干吗老是这么狠？都是你不肯说——&34;这儿这夏先生有这么大一个公司，他哪儿用不着我这样一个人？只要你一句话！&34;不是我不肯替你说，我自个儿已经是荐了来的，不能一家子都靠着人家！&34;你怎么这么实心眼子啊？这儿夏先生既然有这么大的事业，你让他安插个人还不容易么？你爸爸在公司里有个好位子，你也增光！&34;爸爸你就饶了我罢！你不替我丢脸就行，还说增光！&34;你不要拿捏了！你不说我自个儿同他说！他对你有这份心，横是也不能对你老子这一点事都不肯帮忙！我到底是你的老子呀！&34;你这算哪一出？叫人家底下听着也不成话！&34;说我塌台！自个儿索性在人家住下了——也不嫌没脸！&34;老太爷您走啦？&34;养女儿到底没用处！从前老话没错！"

家茵气得手足冰冷。她独自在楼下客厅里有半天的工夫。回到楼上来，还有点神思恍惚。一开门，却见姚妈坐在小蛮床上喂她吃东西，床上搁着一只盘子，里面托着几色小菜。家茵一时怔住了说不出话来，姚妈先笑道?虞小姐，我给小蛮煮了点儿稀饭——&34;嗳呀，她不能吃，她已经好多天没吃东西了，禁不起！&34;哟！我都带了她好多年了，我还会害她呀？&34;你不懂——医生说的，恐怕会变伤寒，只能吃流质的东西——&34;我当然不懂，我又没念过书，不认识字！不过看小孩子我倒也看过许多了，养也养过几个！&34;当然我知道你是为她好，不过反而害了她了！&34;我想害她干吗？我又不想嫁给老爷做姨太太！&34;姚妈你怎么了？我又不是说你想害她——&34;小蛮倒这么大了，怎么活到现在啦？我知道，我们老爷就是昏了心。"家茵到这时候方才回味过来，不禁两泪交流。

姚妈将饭盘子送入厨下，指指楼上对厨子说道：&34;嗳，你怎么了？&34;现在时世也不对了，从前的姨奶奶也得给祖宗磕了头才能算；现在，是她自个儿老子说的，就住到人家来了，还要掐着孩子管！&34;今天怎么啦？你平常不是巴结得挺好吗？今天怎么得罪了你啦？&34;可怜这孩子，再不吃要饿死了！不病死也饿死了！这些天了，一粒米也没吃到肚里。可怜我们太太在那儿还不知道呢！——她没良心我能没良心，我明儿就去告诉太太去！太太待我不错呀！&34;姚妈道：&34;

不久，她拾着个大包袱穿过厨房，厨子道：&34;姚妈正眼也不看他，道：&34;厨子赶上去拦着她道：&34;姚妈回过头来大声道：&34;

小蛮的卧房里，晚上点着个淡青的西瓜形的灯，瓜底下垂下一丛绿穗子，家茵坐在那小白椅上拆绒线，宗豫走进来便道?咦？你的围巾，为什么拆了？&34;我想拆了给她打副手套。&34;嗳呀，真是——我要是记得我就去给她买来了！&34;这颜色的绒线很难买，我到好几个店里都问过了，配不到。&34;爸爸，等先生给我把手套打好了，我马上戴着上街去，上公园去。&34;这么着急啊？&34;我闷死了！——先生你讲个故事给我听。&34;先生肚子里那点故事都讲完了，没有了。我家里倒有一本童话书，过去我拿来给你看，好不好？"小蛮闷恹恹的又睡着了。

家茵恐怕说话吵醒她，坐到远一点的椅子上去，将绒线绕在椅背上。宗豫跟过来笑道：&34;家茵道：&34;他让她把绒线绷在他两只手上，又回过头去望了望小蛮，轻声道：&34;家茵点头道：&34;宗豫听她口吻老气横秋的，不觉笑了起来道：&34;家茵瞅了他一眼，低下头去笑道：&34;宗豫笑道：&34;家茵道：&34;宗豫道：&34;我二十五了。&34;我三十五。&34;也不过比我大十岁！&34;可是我近来的心情很有点衰老了。&34;为什么呢？在外国，像这样的年纪还正是青年呢。&34;大概因为我们到底还是中国人罢？"

一个新雇的老妈子来回说有客来了，递上名片。宗豫下楼去会客。小蛮躺在床上玩弄着他丢下的一副皮手套，给自己戴上试试，大得像熊掌。她笑了起来道：&34;家茵硬给她脱下了，把手塞到被窝里去，道：&34;她把宗豫的手套拿着看看，边上都裂开了。她微笑着，便从皮包里取出一张别着针线的小纸，给他缝两针。小蛮忽然大叫起来道：&34;家茵急急把线咬断了，把针线收了起来，道：&34;小蛮道：&34;家茵道：&34;

她把那手套仍旧放在小蛮枕边。宗豫再回到楼上来先问小蛮：&34;小蛮道：&34;宗豫见小蛮在那里把那副手套戴上脱下地玩，便道：&34;哪儿破了？没破！&34;咦？我记得是破的*-！&34;今天大概是好了，精神这么好！——是谁给补上的？&34;我不告诉你！&34;为什么不告诉我呢？&34;我要是告诉你，先生就不跟我好了！&34;好，那么你就别告诉我了。"他执着手套，缓缓的自己戴上了，反复看着。

家茵一等小蛮热退尽了，就搬回去住了。次日宗豫便来看她，买了一盒衣料作为酬谢，说道：&34;&34;家茵微笑道：&34;洋油炉子上有一锅东西嘟嘟煮着，宗豫向空中嗅了一嗅，道：&34;家茵很不好意思地揭开锅盖，笑道：&34;宗豫又道：&34;家茵只得笑道：&34;宗豫笑道：&34;家茵笑着取出碗筷道：&34;她递了给他，她自己预备用一个缺口的蓝边菜碗，宗豫见了便道：&34;家茵笑道：&34;宗豫道：&34;

家茵在用调羹替他舀着，楼梯上有人叫：&34;家茵拿了信进来，一面拆着，便说?大概是我上次看了报上的广告去应征，来的回信。&34;可是来的太晚了！&34;这是厦门的一个学校，要一个教员，要担任国英算史地公民自然修身歌唱体操十几种课程——可了不得！还要管庶务。&34;供膳宿，酌给津贴六万块。这简直是笑话*-！也太惨了！这样的事情难道真还有人还肯做么？"两人笑了半天，把年糕汤吃了。

宗豫又把箱子盖上的一张报纸心不在焉地拿在手中翻阅，道：&34;这是旧报纸。&34;哦&34;现在国泰不知在做什么？去看五点的一场好么？&34;今天我还有点儿事，我不去了。"宗豫见她那样子是存心冷淡他，当下也就告辞走了。

她撕去一块手帕露出玻璃窗来，立在窗前看他上车子走了，还一直站在那里，呼吸的气喷在玻璃窗上，成为障眼的纱，也有一块小手帕大了。她用手在玻璃上一阵抹，正看见她父亲从弄堂里走进来。

虞老先生一进房，先亲亲热热叫了声：&34;家茵早就气塞胸膛，哭了起来道：&34;嗳哟，我是你的爸爸，你有什么话全跟我说好了！我现在完全明白了，你怕我干什么呢？夏先生人多好！&34;你是什么意思？&34;孩子，我跟你说——&34;嗳，你叫他们底下给我买包香烟去。&34;人家的佣人我们怎么能支使啊？&34;那有什么要紧？&34;住在人家家里，处处总得将就点。&34;不是我说你，有那么好的地方怎么不搬去呢？偏要住这么个穷地方，多受憋啊?家茵诧道：&34;虞老先生道：&34;家茵道：&34;虞老先生笑道：&34;家茵顿足道：&34;虞老先生柔声道：&34;

家茵对他们的恨表达到了宗豫身上，但最终这种仇恨还是体现在了他自己，在邮轮的齐鸣声中远去了这撮城市。

正说到这里，房东太太把家茵叫了去听电话。家茵拿起听筒道：&34;她有点茫然，半晌，方才挂上电话。又愣了一会，回到房里来，便急急地拿大衣和皮包，向她父亲说：&34;虞老先生神色沮丧，道：&34;家茵只得说：&34;

她走了，虞老先生背着手徘徊着，东张西望，然后把抽屉全抽开来看过了，发现一盒衣料，忽然心生一计。他携着盒子，一溜烟下楼，幸喜无人看见。他从后门出去了又进来，来到房东太太的房间里，推门进去，笑道：&34;房东太太很觉意外，笑得口张眼闭，道：&34;虞老先生道：&34;他把肩膀一端：仿着日本人从牙缝里&34;吸了口气，攒眉笑道：&34;孙太太道：&34;虞老先生道：&34;孙太太点头，道：&34;虞老先生道：&34;孙太太点头不迭，道：&34;虞老先生道：&34;孙太太道：&34;

家茵赶到戏院里，宗豫已经等了她半天，靠在墙上，穿着深色的大衣，虽在人丛里，脸色却有一点凄寂，很像灯下月下的树影倚在墙上。看见她，微笑着迎上前来，家茵道：&34;宗豫笑道：&34;你这人真是！"

他引路上楼梯，道：&34;家茵道：&34;宗豫道：&34;二人默然走上楼来，宗豫道：&34;坐在沿墙的一溜沙发上，那里的灯光永远是微醺。墙壁如同一种粗糙的羊毛呢。那穿堂里，望过去有很长的一带都是暗昏昏的沉默，有一种魅艳的荒凉。宗豫望着她，过了一会，方道：&34;家茵顿了一顿，道：&34;宗豫道：&34;家茵道：&34;宗豫明知故问，道：&34;有个收票人看他们一谈谈了有三刻钟，不由得好奇起来，走过去，仿佛很注意他们。宗豫也觉得了，他做出不耐烦的神气，看了看手表，大声道：&34;两人笑着一同走了。

又一天，他忽然晚上来看她，道：&34;家茵笑道：&34;她把一盏灯拉得很低，灯下摊着一副骨牌，他道：&34;家茵笑道：&34;宗豫道：&34;他把桌上的一本破旧的线装本的课书拿起来翻着，带着点蔑视的口吻，微笑问道：&34;家茵笑道：&34;宗豫坐下来弄着牌，笑道：&34;家茵笑道：&34;宗豫道：&34;家茵道：&34;宗豫看了她一眼，道：&34;家茵道：&34;宗豫笑道：&34;

他洗了牌，照她说的排成一条长条。她站在他背后俯身看着，把成副的牌都推上去，道：&34;她倒已经心慌起来，带笑叮嘱道：&34;宗豫忽然注意到烟灰盘上的洋火盒里斜斜插着的一枝香，笑了起来道：&34;香已经捻灭了，家茵待要给他点上，宗豫却道：&34;他把他吸着的一枝香烟插在烟灰盘子里。重新洗牌，看牌，家茵道：&34;她勉强打起精神，笑道：&34;宗豫翻书，读道：&34;家茵轻声笑道：&34;宗豫觉得她很受震动，他立刻合上了书，道：&34;然而她沉默了下来。

宗豫过了一会，道：&34;家茵道：&34;宗豫笑道：&34;家茵走过去就着炉子烘手，自己看着手。宗豫笑道：&34;家茵道：&34;宗豫走来问道：&34;家茵道：&34;那么你看我有几个螺。&34;你有这么多螺！我好像一个都没有。&34;有怎么样？没有怎么样？&34;螺越多越好。没有螺手里拿不住钱，也爱砸东西。&34;哦，怪不得上回把香水也砸了呢！"

家茵不答，脸色陡地变了——她父亲业已推门走了进来。他重重地咳嗽了一声，道：&34;家茵只得介绍道：&34;宗豫茫然地立起身来道：&34;虞老先生连连点头鞠躬道：&34;嗳呀，真是失迎！&34;我没听见你说吗？&34;那天他来，刚巧小蛮病了，一忙就忘。&34;我们小女全幸而有夏先生栽培，真是她的造化。你夏先生少年英俊，这样的有作为，真是难得！&34;您过奖了！请坐。&34;您坐！&34;像我这老朽，也真是无用，也是因为今年时事又不太平，乡下没办法，只好跑到上海来，要求夏先生赏碗饭吃，看看小女的面上，给我个小事做做，那我就感激不尽了！&34;呃——那不成问题。呃——虞先生您……&34;我别的不行哪，只光念了一肚子旧书，这半辈子可以说是怀才不遇——&34;所以罗，像我爸爸这样的是旧式的学问，现在没哪儿要用了。&34;那也不见得。我们有时候也有点儿应酬的文字，需要文言的，简直就没有这一类人材。&34;那！挽联了，寿序了，这一类的东西，我都行！都可以办！&34;那很好，如果虞先生肯屈就的话——&34;宗豫掏出一张名片来递给他，道：&34;虞老先生道：&34;

宗豫又取出香烟匣子道：&34;虞老先生欠身接着，先忙着替他把他的一支点上了，因道：&34;他摸出一只鼻烟壶来递与宗豫，宗豫笑道：&34;但也敷衍地把玩了一会，道：&34;虞老先生凑近前来指点说道：&34;家茵听到这里，突然掉过身来望着她父亲，她头上那盏灯拉得很低，那荷叶边的白瓷灯罩如同一朵淡黄白的大花，簪在她头发上，深的阴影在她脸上无情地刻划着，她像一个早衰的热带女人一般，显得异常憔悴。宗豫道：&34;虞老先生道：&34;家茵道：&34;虞老先生一看她面色不对，忙道：&34;匆匆的便走了。

家茵向宗豫道：&34;宗豫道：&34;家茵恨道：&34;宗豫道：&34;

虞老先生自从有了职业，十分兴头。有一天大清早晨，夏家的厨子买菜回来，正在门口撞见他，厨子道：&34;

他弯腰向虞老先生提着的一只鸟笼张了一张，道：&34;虞老先生道：&34;厨子开门与他一同进去，虞老先生道：&34;厨子四面看了看没人，悄悄的道：&34;虞老先生笑道：&34;然而这厨子今天偏是特别的有点看他不起，笑嘻嘻地道?哦，你也在厂里做事啦！&34;嗳。你们老爷在厂里，光靠一个人也不行啊，总要自己贴心的人帮着他！那我——反正总是自己人，那我费点心也应该！"

正说着，小蛮从楼上咕咚咕咚跑下来，往客室里一钻。姚妈一路叫唤着她的名字，追下楼来。虞老先生大咧咧地道：&34;姚妈沉着脸道：&34;她把他不瞅不睬的，自走到客室里去，叽咕道：&34;虞老先生便也跟了进去，将鸟笼放在桌上，道：&34;姚妈道：&34;你怎么啦？今天连老太爷都不认识了？&34;声音低一点！我们太太回来了，不大舒服，还躺着呢！&34;怎么，太太回来了？&34;太太——太太是这地方的主人，当然要回来的了。&34;哼！太太——太太又怎么样？太太肚子不争气，只养了个女儿！"

小蛮正在他背后逗那个鸟玩，他突然转过身去，嚷道：&34;姚妈也向小蛮叱道：&34;虞老先生道：&34;姚妈连忙拉着小蛮道：&34;虞老先生越发火上加油，高声叫道：&34;小蛮吓得哭了，虞老先生道：&34;

正在这时候，宗豫下楼来了，问道：&34;虞老先生慌忙放手不迭，道：&34;宗豫披着件浴衣走进来，面色十分疲倦，道：&34;虞老先生也不看看风色，姚妈把小蛮带走了，他便开言道：&34;宗豫道：&34;我是想等月底薪水拿来我就奉还。我因为在厂里不方便，所以特为跑这儿来——&34;你也不必说还了。这次我再帮你点，不过你记清楚了：这是末了一次了。&34;是的是的，不错不错。你说的都是金玉良言。&34;请夏先生千万不要在小女面前提起。"宗豫不答，只看了他一眼。

姚妈在门外听了个够，上楼来，又在卧房外面听了一听，太太在那里咳嗽呢，她便走进去，道：&34;夏太太道：&34;姚妈道：&34;夏太太吃了一惊，从枕上撑起半身，道：&34;姚妈道：&34;此时宗豫也进房了，夏太太便嚷了起来道：&34;晨光中的吓太太穿着件白布封襟衬衫，胸前有两只缝上口的口袋，里面想必装着存折之类。她梳着个髻，脸是一种钝钝的脸，再瘦些也不显瘦的。宗豫两手插在浴衣袋里，疲乏地道：&34;夏太太道：&34;宗豫道：&34;夏太太道：&34;她越发放声大哭起来。宗豫道：&34;夏太太道：&34;宗豫大怒道：&34;

他把一只花瓶往地下一掼，小蛮在楼下，正在她头顶上豁朗爆炸开来，她蹙额向上面望了一望。她一个人在客室里玩，也没人管她。佣人全都不见了，可是随时可以冲出来抢救，如果有惨剧发生。全宅静悄悄的，小蛮仿佛有点反抗地吹起笛子来了。她只会吹那一个腔，&34;非常高而尖的，如同天外的声音。她好像不过是巢居在夏家帘下的一只鸟，漠不关心似的。

家茵来教书，一进门就听见吹笛子；想起那天在街上给她买这根笛子，宗豫曾经说：&34;那天是小蛮病好了第一次出门，宗豫和她带着小蛮一同出去，太像一个家庭了，就有乞丐追在后面叫：&34;她当时听了非常窘，回想起来却不免微笑着。她走进客室，笑向小蛮道：&34;小蛮摇了摇头，将笛子一抛。家茵一看她的脸色阴沉沉的，惊道：&34;小蛮道：&34;家茵不觉愣了一愣，强笑着牵着她的手道：&34;

小蛮道：&34;她突然停住了，侧耳听着，楼上仿佛把房门大开了，家茵可以听得出宗豫的愤激的声音，还有个女人在哭。然后，楼梯上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大门砰的一声带上了，接着较轻微的砰的一声，关上了汽车门。家茵不由自主地跑到窗口去，正来得及看见汽车开走。楼上的女人还在那里呜呜哭着。

家茵那天教了书回来，一开门，黄昏的房间里有一个人说：&34;家茵还是叫出声来道：&34;宗豫道：&34;大约因为沉默了许久而且有点口干，他声音都沙哑了。家茵开电灯，啪嗒一响，并不亮。宗豫道：&34;家茵笑道：&34;宗豫道：&34;家茵把粘在茶碟子上的一根白蜡烛点上了，照见碟子上有许多烟灰与香烟头。宗豫笑道：&34;家茵惊道：&34;其实我明知道你那时候不会在家的，可是……忽然的觉得除了这儿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除了你也没有别的可谈的人。"家茵极力做出平淡的样子，倒出两杯茶，她坐下来，两手笼在玻璃杯上搁着。烛光怯怯的创出一个世界。男女两个人在幽暗中只现出一部分的面目，金色的，如同未完成的杰作，那神情是悲是喜都难说。

宗豫把一杯茶都喝了，突然说道：&34;他又顿住了没说下去，拈起碟子里一只烧焦的火柴在碟子上划来划去，然而太用劲了，那火柴梗子马上断了。他又道：&34;他最后的一句话家茵听着仿佛很觉意外，她轻声道：&34;宗豫道：&34;

家茵站起来走到窗前立了一会，心烦意乱，低着头拿着勾窗子的一只小铁钩子在粉墙上一下一下凿着，宗豫又怕自己说错了话，也跟了过去，道：&34;家茵道：&34;宗豫道：&34;然而尽管两个人都是很痛苦，蜡烛的嫣红的火苗却因为欢喜的缘故颤抖着。家茵喃喃地道：&34;宗豫道：&34;房间里的电灯忽然亮了，他叫了声&34;看了看表，不觉微笑道：&34;就拿我这个擦擦有什么要紧？"然而她还是借着找手绢子跑开了。

她有几只梨堆在一只盘子里，她看见了便想起来说：&34;他说。&34;她削着梨，他坐在对面望着她，忽然说：&34;家茵微笑着道：&34;宗豫又道：&34;他仿佛有什么话说不出口，家茵反倒把头更低了一低，专心削着梨，道：&34;他又说：&34;家茵住了手道：&34;宗豫笑道：&34;家茵不由得向他飘了一眼，微微一笑道：&34;我叫的就多了，不过你没听见就是了——我在背地里常常这样叫你的。&34;真的啊？"

她把梨削好了递给他，他吃着，又在那一面切了一片下来给她，道：&34;家茵道：&34;他自己又吃了两口，又让她，说：&34;家茵道：&34;宗豫笑道：&34;家茵也一笑，道：&34;宗豫笑道：&34;家茵倒又有点不好意思起来，道：&34;宗豫笑道：&34;家茵用刀拨着蜿蜒的梨皮，低声道：&34;宗豫握住了她握刀的手，道：&34;

楼下有一只钟呛呛呛敲起来了，宗豫看了看手表道：&34;他自言自语道：&34;家茵道：&34;宗豫笑道：&34;家茵道：&34;宗豫踌躇地道：&34;他说走就走，不给自己一个留恋的机会，在门口只和她说了声：&34;她微笑着，没说什么，一关门，却软靠在门上，低声叫道：&34;滟滟的笑，不停地从眼睛里漫出来，必须狭窄了眼睛去含住它。她走到桌子前面，又向蜡烛说道：&34;烛火因为她口中的气而荡漾着了。

这时候她父亲忽然推门走进来，家茵惘惘地望着他简直像见了鬼似的，说不出话来。虞老先生笑道：&34;家茵也不做声，只把蜡烛吹灭了。虞老先生坐下来，便向她招手道：&34;家茵走过来道：&34;你现在还跑去教他那个孩子做什么？孩子到底是她养的。你趁这时候先去好好找两间房子。夏先生他现在回去，他大老婆总跟他吵吵闹闹的，他哪儿会爱在家呆着。你有了地方，他还不上你这儿来了？顶要紧要抓几个钱。人也在你这儿，你钱也有了，你还怕她做什么呢？&34;爸爸，我告诉你罢，夏先生倒是跟我说过了，他跟他太太本来是旧式婚姻，他多年前就预备离婚了，不过是为了这小孩子。现在……他决定离了。他刚才跟我说来着，等他离过婚之后……再提。&34;哎！你不早告诉我。早告诉我也不着急了！能这样当然更好?家茵才说了就又懊悔起来，道：&34;虞老先生道：&34;

楼下的钟又敲了一下，家茵道：&34;虞老先生道：&34;他自己去倒茶喝，家茵又道：&34;她把一只抽屉拖开了，无聊地重新翻过一遍，道：&34;虞老先生喝着茶，忽然大呛起来，急急地摇手道：&34;家茵十分诧异，道：&34;虞老先生叹道：&34;家茵气得跺脚道：&34;

夏宗麟有一天对他太太说：&34;怎么啦？&34;有人捐了笔款子，要买药给一个广德医院，是个慈善性质的医院。不知怎么，这一笔款子会落到这老头儿手里。他老先生不言语，就给花了。&34;真的啊？有多少钱哪？&34;钱数目倒也不大——他老人家处处简直就是丈人的身份，问他他还闹脾气！&34;那他现在人呢？跑啦？&34;他真不跑了！腆着个脸若无其事的照样的来！&34;怎么这样！&34;就这一点宗豫听见了已经要生气了，何况这是捐款，我们厂里信用很受打击的。&34;嗳呀，家茵大概也不知道，她要听见了也要气死的！"

才这么说着，不料女佣就进来报道：&34;秀娟一看宗豫的脸色不很自然，她搭讪着把无线电旋得幽幽的，自己便走了开去。宗豫立刻就开口道：&34;宗麟抓了抓头发，苦笑道：&34;宗豫疲倦地坐下来道：&34;宗麟道：&34;宗豫道：&34;宗麟微带着尴尬的笑容，道：&34;宗豫红了脸，道：&34;宗麟道：&34;宗豫倒又愣了一愣，但还是点点头，立起身来道：&34;宗麟又道：&34;宗豫又点了点头。打发了车夫去接，他们等着，先还寻出些话来说，渐渐就默然了。无线电里的音乐节目完了，也没有换一家电台，也忘了关，只剩了耿耿的一只灯，守着无线电里的沉沉长夜。

一听见门外汽车喇叭声，宗麟就走开了。虞老先生一路嚷进来道：&34;宗豫沉重地站起身来，虞老先生就吃了一惊。宗豫两手插在裤袋里踱来踱去，道：&34;虞老先生赔笑道：&34;宗豫道：&34;虞老先生道：&34;宗豫把眉毛拧得紧紧的道：&34;虞老先生忙道：&34;这话宗像听了十分不舒服，突然立定了看住他，道：&34;啊？你意思是不要我了么？我下回当心点，不忘了好了！&34;请你不必多说了。为我们大家的面子，你从明天起不必来了，我叫他们把你到月底的薪水送过来。"

但是就在第二天早上，虞老先生估量着宗豫那时候不在家，就上夏家来了。姚妈上楼报说：&34;夏太太倒怔住了，道：&34;姚妈道：&34;夏太太拥被坐着，想了一想道：&34;说着，便把旗袍上的钮子多扣上了几个，把棉被拉上些。

姚妈在一边站着，便向夏太太使了一个眼色。夏太太兀自关心地问道：&34;姚妈忍不住咳嗽了一声，插嘴道：&34;夏太太道：&34;姚妈道：&34;夏太太道：&34;虞老先生无奈，只得点头道：&34;姚妈把他送了出去，一到房门外面虞老先生便和她附耳说道：&34;他蹑手蹑脚下楼去。

姚妈回房便道：&34;夏太太叹道：&34;姚妈咬牙切齿地道：&34;不过，姚妈——可怜我只听见说可以不离婚，我就昏了！你想她肯当小吗：&34;太太，你这么好的人，她还能不肯吗？&34;真是她肯，我也就随她去了！&34;我说您还不如自个儿跟她说！她要是当了姨奶奶，她总得伏咱们这儿的规矩。&34;也好。你这就叫她上来，我跟她说。"

小蛮这一天正在上课，忽然说：&34;家茵强笑道：&34;小蛮却是很正经，几乎噙着眼泪，说道：&34;这话家茵觉得十分刺心，望着她，正是回答不出，恰巧这时候姚妈进来，带着轻薄的微笑，说：&34;家茵愣了一愣，勉强镇定着，应了一声&34;便立起身来，向小蛮道：&34;

她随着姚妈上楼。卧房里暗沉沉的，窗帘还只拉起一半，床上的女人仿佛在那里眼睁睁打量着她。也没有人让坐。家茵装得很从容地问道：&34;夏太太酸酸地道：&34;姚妈出去了，夏太太便道：&34;家茵道：&34;夏太太道：&34;家茵气得到这时候方才说出话来，道：&34;说着。声音一高，人也随着站了起来。夏太太道：&34;家茵道：&34;

夏太太只管放声痛哭，又夹着剧烈的咳嗽，喘着一团。姚妈飞奔进来道：&34;忙替她捶背揉胸脯，端痰盂。夏太太深恐家茵是新派人怕传染，因把一只手揿着嘴，道：&34;开了窗，风吹进来帘卷得多高的，映在人脸上，一明一暗，光彩往来，夏太太平整的脸上也仿佛有了表情。

夏太太道：&34;说着，又哭得失了声。家茵木立了半晌，又掉过身来要走，道：&34;夏太太道：&34;家茵极力抵抗着，激恼了自己道：&34;夏太太惨笑道：&34;家茵道：&34;夏太太道：&34;家茵突然双手掩着脸，道：&34;夏太太挣扎着要下床来，道：&34;家茵道：&34;

她把掩着脸的两只手拿开，那时候她是在自己家里，立在黄昏的窗前。映在玻璃里，那背后隐约现出都市的夜，这一带的灯光很稀少，她的半边脸与头发里穿射着两三星火。她脸上的表情自己也看不清楚，只是仿佛有一种幽冥的智慧。这一边的她是这样想：&34;那一边却暗然微笑着望着她，心里想：&34;那么，&34;&34;&34;&34;

她到底决定了，她的影子在黑沉沉的玻璃窗里是像沉在水底的珠玉，因为古时候的盟誓投到水里去的，有一种哀艳的光。她匆匆出去，想着：&34;赶到夏家，姚妈一开门便道：&34;家茵道：&34;姚妈愤愤地道：&34;家茵惊道：&34;不禁滚下泪来。姚妈道：&34;说罢，砰的一声关上了门。家茵揩着眼睛，惘然地回来了。然而又不免有这样的想法：&34;

宗豫忽然推门进来，叫了声&34;家茵正是心惊肉跳的，急忙转过身来道：&34;宗豫道：&34;家茵道：&34;宗豫道：&34;家茵只空洞地说了声：&34;宗豫道：&34;家茵勉强笑道：&34;宗豫道：&34;他看了看表道：&34;他走到门口，忽然觉得她有点愣愣的，便又站住了望着她道：&34;家茵微笑道：&34;他仍旧有点不放心似的，她便又向他一笑，柔声道：&34;宗豫也一笑，又踌躇了一会自言自语道：&34;家茵笑了一笑，道：&34;宗豫道：&34;

他一走，家茵便伏在桌上大哭起来。然后她父亲来了，说?呦！你干吗的？我这儿想来劝劝你呢！我想，他们太太也怪可怜的！那孩子到底是她的，何苦去跟她争那个名分呢？一定要这个名分干什么事呢？现在他们家的人对我们不也挺巴结的？我去了总是老太爷老太爷的！这世界，别那么认真！&34;你听你爸爸的话总没错的。爸爸是为你好！她这么病着在那儿，待会儿有个三长两短，不怕雷打么？她那个孩子不该恨你一辈子么？&34;孩子！想当初，都是因为我后来娶的那个，都怪她，一定要正式结婚，闹得我没办法，把你娘硬给离掉了，害你们受苦这些年——你想！&34;哪个男人不喜欢姨太太！哪个男人是喜欢太太的！我是男人我还不知道么？就是我后来娶的那个，我要是没跟她正式结婚，也许我现在还喜欢她呢！"

家茵突然叫出声来道：&34;虞老先生吃了一惊道：&34;家茵道：&34;虞老先生摇头道：&34;家茵又哽咽着说不出话来，虞老先生便俯身凑到她面前拍着哄着，道：&34;家茵忽然撑起半身向他凝视着，她看到她将来的命运。她眼睛里有这样的大悲愤与恐惧，连他都感到恐惧了。她说：&34;虞老先生竟很听话地站了起来。家茵又道：&34;虞老先生逡巡了一会，道：&34;就走了。

家茵随即也从床上爬起来，扶着门框立了一会，便下楼去打电话，定了一张上厦门的船票。然后她又拨了个号码，她心慌意乱的，那边接的人的声音也分辨不出，先说?喂，秀娟是罢？&34;……哦，请你们太太听电话。&34;我先上去等着你。&34;喂，你是秀娟啊？……我好，不过我这会儿心里乱得很，我明天就要离开上海了……&34;到哪儿去呀？秀娟，我告诉你，可是我要请你一个人也别告诉……我到了那儿再写信来解释给你听……到厦门去……去做事……是我看了报去应征的……大概不错罢?她淡笑一声。

宗豫独自在房里，把纸包打开来，露出一个长方的织锦盒子，里面嵌着一对细瓷饭碗，盘子，匙子，他自己先欣赏着，见家茵进来了，便道：&34;家茵苦笑道：&34;宗豫道：&34;家茵有一只打开的皮箱搁在床上，她走去继续理东西，道：&34;宗豫立在她背后，微笑着吸着烟，道：&34;家茵隔了一会儿才摇摇头，道：&34;

宗豫倒还镇静，只说：&34;家茵道：&34;宗像道：&34;家茵又摇了摇头，道：&34;宗豫怔了一会，道：&34;冢茵道：&34;宗豫默然了一会，忽然爆发了起来道：&34;家茵只管平板地说下去道：&34;她罗里罗唆地嘱咐着，宗豫惶骇地望着她道：&34;家茵只顾低着头理东西，宗豫又道：&34;他看看那灯光下的房间，难道他们的事情，就只能永远在这个房里转来转去，像在一个昏暗的梦里。梦里的时间总觉得长的，其实不过一刹那，却以为天长地久，彼此已经认识了多少年了。原来都不算数的。他冷冷地道：&34;家茵想道:&34;

她从抽屉里翻东西出来，往箱子里搬，里面有一球绒线与未完工的手套，她一时忍不住，就把手套拿起来拆了，绒线纷纷地堆在地上。宗豫看看香烟头上的一缕烟雾，也不说什么。家茵把地下的绒线拣起来放在桌上，仍旧拆。宗豫半晌方道：&34;家茵道：&34;宗豫缓缓地道：&34;家茵不觉凄然望着他，然而立刻就又移开了目光，望到那圆形的大镜子去。镜子里也映着他。她不能够多留他一会儿在这月洞门里。那镜子不久就要如月亮里一般的荒凉了。

宗豫道：&34;家茵道：&34;宗豫在茶碟子里把香烟揿灭了，见到桌上陈列着的一盒碗匙，便用原来的包纸把它盖没了，纸张嗦嗦有声。

评张爱玲《惘然记》之多少恨未见其书，先闻其名，“张爱玲” 早已贯耳如雷，其小说独有的“张爱玲式悲剧”也在脑中烙下印记。这标题“多少恨”毫不隐讳，草草三字，却倾诉着恰似江水流不尽的怨恨。故事和现代的青春偶像。

他又道：&34;家茵道：&34;他突然剪裁地说：&34;立刻出去了，带上了门。

家茵伏在桌上哭。桌上一堆卷曲的绒线，&34;。

第二天宗豫还是来了，想送她上船。她已经走了。那房间里面仿佛关闭着很响的音乐似的，一开门便爆发开来了，他一只手按在门钮上，看到那没有被褥的小铁床。露出钢丝绷子，镜子洋油炉子，五斗橱的抽屉拉出来参差不齐。垫抽屉的报纸团皱了掉在地下。一只碟子里还粘着小半截蜡烛。绒线仍旧乱堆在桌上。装碗的铁锦盒子也还搁在那里没动。宗豫掏出手绢子来擦眼睛，忽然闻到手帕上的香气，于是又看见她窗台上的一只破香水瓶，瓶中插着一枝枯萎了的花。他走去把花拔出来，推开窗子掷出去。窗外有许多房屋与屋脊。隔着那灰灰的，嗡嗡的，蠢蠢动着的人海，仿佛有一只船在天涯叫着，凄清的一两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