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死亡更可怕的
曾家主人再也不是那个乐善好施的风度乡绅,人们或知趣、或势利地接受这一点并尽量隐藏人情世故的变化。
整个厦门已笼罩在新中国第一经济大案的阴影之中。
从全国调集的740多名专案人员和大批设备在这里逐层揭开远华的秘密。其涉案金额之巨、走私规模之大以及涉案官员之众,史无前例。
在那个忧心忡忡的夏天,远离风暴中心的曾传章更愿意相信这只是一次儿女们稍为棘手的公关危机,但种种迹象提示他事情并不是这么简单。
不祥的预兆终于在4个多月后变成现实。
那个被曾传章视为“梦魇”般的夜晚是这样的:吃过晚饭,他和4名好友喝茶闲谈以驱散沉郁的心情。6名自称是“4·20”专案组的人员走了进来,说要进行隔离审查。经过两个多小时的现场盘问后,曾传章夫妇被带回了警局。
直至两个月后,曾传章才又重新出现在莲屿村。远亲曾强看见他头发白了,眼睛肿了,说话也变得中气不足。后来他说,噩梦缠上了他。
随着妻子因“窝藏罪”被判入狱1年半,曾传章开始了独居生活。妻子后来捎信说在里面得了皮肤病,他送了两次药膏都没获批。“他很沮丧,觉得自己什么都做不成。”一位曾家好友说,“那以后他的话就更少了。”
比孤独本身更可怕的是周遭的目光。尽管人们对自身的善变有着各种各样的理由,但一个无法逃避的事实是——曾家主人再也不是那个乐善好施的风度乡绅,人们或知趣、或势利地接受这一点并尽量隐藏人情世故的变化。
赖昌星走后,失去经济依靠的曾传章把家中三层高的楼房出租来维持生活。时值莲屿一所小学筹资建新教学楼,校长谢文标习惯性地到曾家走访“做工作”,试图化缘,曾传章每次都笑着听,没表态,也没下文。
夫妇俩的一些社会团体的荣誉头衔已不再被提及。遇到生日,老人也只在屋内加点菜,避免声张。曾家大院成为村庄里的一座心理孤岛。“国家这么重视(远华案),还是少趟这滩浑水。”一位村民坦陈当年的心境。
曾传章的身体开始恶化,他必须考虑更实际的问题——为曾家延续香火。一些亲友建议涉案较浅的曾明铁回国自首,说他的情况最多判个5年。半信半疑的曾传章买了去菲律宾的机票。曾明铁听从父亲安排,回国交代了情况,结果却被判了10年。
曾传章当时就抱头大喊“该死”。从一个父亲的角度,他觉得在某种意义上是他亲手把儿子送进监狱。
一年多后,中国警方利用曾明育女友赴菲看望的机会,尾随并将曾明育抓捕归案,并判他无期徒刑。曾传章觉得“完了”。
由于长期的压抑、焦虑和孤独,2005年底,曾传章开始频繁出现发烧、消瘦和乏力等症状,到厦门照CT时把医生也吓了一跳——他的肝已黑了一大片。曾传章最终被诊断为肝癌,只剩三个月的命。
“当时一听就知苦(严重)了。”曾传章说。医生给了他两个选择,一是吃药延缓,二是开刀取瘤。“当时我选择吃药,我担心受不了这一刀,就见不到孩子们了。”
“像我这把年纪,死已经不怕了。”8月12日晚,76岁的曾传章撩起衣服展示那道圆月弯刀般的巨大伤疤,“骨肉分离才是最大的痛苦。”
两种回归
“没想到还能有这一天。”
远在加拿大的赖昌星利用中加两国在签署引渡条约上的分歧和当地漫长冗陈的诉讼程序,滞留至今。
当哥哥的遣返问题长期占据媒体版面时,弟弟赖昌图于2008年9月悄然假释回家。此后他到过一次曾家。“都没什么话说,就看看两个老人。”赖昌图说。曾传章不胜感慨,更加想念儿子。
这是一个老人漫长而孤独的救赎。手术复原后,曾传章和老伴每个月都奔走于龙岩、莆田两地监狱看望明育、明铁两兄弟。
期盼团圆的心愿经过多年的酝酿和膨胀,逐渐演变成一种心结。一位风水先生看过曾府后说,门前的两座假山和房子刚好成了个“哭”字,不除永无安宁,曾传章就铲平了院子;后来族人说50公里外有一块“风水宝地”,能荫佑子孙,曾传章又迁了祖坟。
2007年小儿子曾明铁减刑回家,帮助曾明育就成了曾传章人生最后的任务。
风水改变后,曾传章的癌症竟也神奇地痊愈了。这期间,曾传章夫妇意外在村外山坡发现一种草药,熬水喝下后竟有治癌功效。人们慕名而来,曾传章就以50元一包销售补贴家用。曾家人气又旺了起来,只是人们现在更愿意把他视作一名郎中。
寄往北京的信终于有了回音。上面派人传递信息:只要说服曾明娜回国,中国政府将让曾明育减刑保释,而且给予曾明娜宽大公正的待遇。
这是一段惴惴不安的旅程。5月3日晚,当曾明娜带着23岁的小女儿踏上久违的故土时,此前设想的“最坏情况”没有出现。中国政府遵守诺言,曾明娜出入自由,还住进厦门大学旁一套100多平方米的房子。
当晚曾家在厦门吃了10年来第一顿团圆饭,席间,曾传章夫妇老泪纵横。3个月后,曾明育出狱,宣告这个家庭彻底告别颠沛流离的时光。
“没想到还能有这一天。”曾传章说。
自去年出狱后,赖昌图一直处于失业状态。他甚至没有身份证,生活全靠朋友接济。他时常游离在记忆和现实之间,在半梦半醒中嗅到已逝的浮华,然后想起那个童年背他上学而非如今千夫所指的哥哥赖昌星。
“这都是命。”一个闷热的午后,赖昌图呢喃着,迎着阳光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