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眼看世界第一人是谁

第一人是幸福的,因为他超越了以往所有的人。第一人也是孤独的,因为那一刻除他外再无别人。——题记引子1839年。广州十三行内,新豆栏街,广州眼科医局。这是一家由美国人伯驾(PeterParker)开设的

第一人是幸福的,因为他超越了以往所有的人。

第一人也是孤独的,因为那一刻除他外再无别人。

——题记

引子

1839年。

广州十三行内,新豆栏街,广州眼科医局。

这是一家由美国人伯驾(Peter Parker)开设的医局。伯驾是耶鲁大学医学高才生,对许多基础病都有所涉猎,并不只是一个专职的眼科医生。眼见来求医的人病情五花八门,伯驾干脆把眼科医局改组成综合性医局,能治的病全治。于是在当地人口中,这家医院就成了“新豆栏医局”。

这一天,伯驾的医局来了三位不速之客:一位是翻译;第二位伯驾认识,是钦差大臣林则徐的随从,此人昨天刚刚来治疗过疝气;第三位则是自称“不便透露身份”的神秘人。就算神秘,伯驾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钦差大臣的随从虽然无品无级,但也是权贵们交相攀附的人物,他能亲自陪同看病并且对其毕恭毕敬的人,在广东地界上,除了林则徐本人还能是谁?

尽管心里有数,但伯驾没有挑明,而是故意装傻充愣,只当接待了一个普通病人。

其实,林则徐受严重的疝气病情折磨已有时日,得知“新豆栏医局”能治,早就派特使与伯驾取得过联络。伯驾相当重视这样一个高规格的病人。他详细地把疝气的机理、性质一一说明,还亲手绘制了一张病变解剖图,附带当时欧洲通行的治疗方法:束一条疝气托带。

不过,伯驾医生强调,为了保证治疗效果,这种托带必须由医生亲自为病人本人配置。

但是这位钦差大臣实在顾忌太多,总安排一些不相干的人前来讨要托带。先是翻译,后是随从,都让伯驾医生一一顶了回去。就在昨天,这位钦差又安排了一个患疝气病的随从来治疗,治疗完成后还借口道:“我有个朋友是高官,不能来看医生,医生也不能去看他。”他以此为由,想看看能不能带几条托带走。伯驾拒绝了这种“无中生友”的借口,没好气地再一次顶了回去。

直到今天,“不便透露身份”的神秘人出现了。神秘人进入医院之后,似乎不着急治疗,而是好整以暇地坐下,滔滔不绝地和伯驾攀谈起来:美国的情形、游历四方的见闻、对时局的见解、国际上对鸦片贸易的看法,最后才谈到疝气的治疗……

作为医生,伯驾很无奈,眼前这个病人竟然不能对自己坦诚,但是作为一个跟中国打交道多年的美国人,他又特别能理解。如果这个病人真的就是林则徐本人,隐藏自己的真实身份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作为钦差大臣,林则徐代表的是朝廷的脸面,若与“夷人”私下攀交,“天朝上国”的体统要如何维系?这是大忌。

开眼看世界第一人是谁

伯驾都懂,他是理解林则徐的。或者说,以伯驾为代表的来华西方人看明白了中国。

与之相对,当时的中国却没有看懂他们,不想看,怕失了体面;不敢看,怕惹了麻烦。因此,没有人能真正明白眼前这些西方人拍岸而来,所带来的浩浩荡荡的世界大势。

林则徐睁开眼睛想尽力看明白,但是封建王朝的体统束缚着他,皇帝的脸面约束着他,封闭已久的社会观念阻碍着他。

身处变局开端的林则徐,正茫然而孤独地面对着这突如其来的一切。

能臣的养成

乾隆五十年(1785年)八月三十日,大雨。

出外巡查的福建巡抚徐嗣曾措手不及,赶紧找到附近一处民居避雨,正巧听见屋内传出一声响亮的啼哭。

治下子民添丁进口,对徐省长来说是一件美事。爱民如子的他立刻按照当地习俗,为新生儿送上祝福。这让主人林宾日喜出望外,连声道谢。

天气放晴,徐省长的车马仪仗渐渐远去,林宾日目送这等威仪做派,就差脱口一句“大丈夫当如是也”了。林氏家族曾是名门望族、书香门第,却不料家道中落,族人各奔东西;自己苦学苦熬考中了秀才,却无法更进一步,如今37岁了,还是家徒四壁、生活拮据,全靠教书度日。林宾日想,要是能像徐大人那样,当一个大官、好官,该有多好?

想到这里,林宾日突然眼前一亮,兴冲冲地奔回屋内,对着妻子说:孩子的名字有了!叫他“则徐”!愿他长大后,能成为徐大人那样的大官、那样的好官!

然而想要“则徐”,对于林家来说并不容易。所谓“穷文富武”,只是相对而言。科举赛场内卷严重,想要出人头地,半工半读绝不可能,必须脱产,全力以赴。这不仅意味着家庭失去了一个壮劳力,还要全家一起供养他。单纯依靠林宾日教书的那点儿收入,林则徐就算断齑画粥也做不到。多亏林母有一手剪纸绝活儿,能赚不少钱补贴家用,她带着几个女儿一起上阵,这才勉强维持了一家生计。

幼时的林则徐心疼母亲,想给母亲代劳,却被母亲批评教育道:男孩子要有大理想,干大事业,不是天天做这些鸡零狗碎的事情来孝顺父母。你好好读书,出人头地,才不辜负母亲的一片苦心。

在今天看来,林母这么做当然不公平,重男轻女不说,也有轻视劳动之嫌。但回到历史的真实处境之下,却有相对的合理性。在那个时代,一个贫困家庭想要摆脱贫困、实现阶层跃升,科举几乎是唯一一条天花板比较高的路。与其盲目追求公平,全家一起耽守贫困,不如先集中资源把一个人托举出去,再由他带领整个家族一起脱贫。

据说,林宾日还曾写下这样一副对联:

粗菜淡饭好些茶这个福老夫享了

齐家治国平天下此等事儿曹为之

在这样的教育环境里成长,小林则徐读书刻苦,志向远大,才八九岁就写得一手好文章,坊间也到处流传着林则徐才思敏捷、擅长对对联的故事。有一次老师带学童们游鼓山,爬上鼓山绝顶峰时,一派天风海涛,令学童们兴奋不已。老师让孩子们以“山”“海”两字作一对七言联对,林则徐的回答是:“海到无涯天作岸,山登绝顶我为峰。”少年林则徐不仅才华出众,对联中所体现的胸怀大志的磅礴之气更是令人叹服。

林宾日很以儿子为骄傲,确定此子日后必成大器。林则徐没有辜负父亲的期待,13岁就考中秀才,被当地氏族寄予厚望。

秀才是科举之路的第一步,乃功名的起点。但今天人们往往会低估它的难度,把它类比成高考。其实,两者不太具有可比性。当时的读书人要先经过当地知县主持的“县试”,连考五场;胜出者才有资格进入由府级官员主持的“府试”,连考三场。到这一步,只是个“童生”。皇帝还要亲自任命学政官下基层主持“院试”,童生们要通过院试才算有了功名,能被称为“秀才”。在这个基础上,才有资格继续挑战举人,乃至进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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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能考中秀才已经相当不容易。曾国藩的父亲曾麟书受全家之力供养,辛辛苦苦考了17次才博得秀才。洪秀全连考了几次秀才都不中,直接搞太平天国运动去了。后来力谏废除科举制的袁世凯,在早年更是发出“弟不能博一秀才,死不瞑目”的感叹。也有不少人通过了府试,却一辈子也没能闯过院试,到死只是个童生。在文风盛行的南方各省,这种情况更加严重。道光年间,甚至出现百岁童生参加院试的奇观。

林则徐无疑是有真才实学的。他以府试第一的身份过关,并且一鼓作气,在第二年的院试中考中秀才,在20岁那年,又考中了举人。

可是人生哪有那么多一帆风顺。林则徐考进士不仅失利了,而且是连续两次失利。按当时的考试规划,“会试”每隔三年开考一次,这就意味着林则徐已经折腾了六年。

不能再考了。父母年事已高,自己也已经成家,必须担起养家的担子了。

清朝的举人早已没了往年的超然地位。如果不是生在富贵家,没有家族撑腰供养,举人老爷照样得亲自打工赚钱、养家糊口。

暂时放下理想,去为生计奔波,往往是人生中的第一道分水岭。有人会在生计琐事中逐渐沉沦,消磨了心气,就此平凡一生;有人雄心依旧,但看不上手头的事情,认为不值得做而敷衍了事,以致眼高手低、流于浮躁。

所幸林则徐没有走向这两个极端。他的理想深藏于心,但眼下还要务实。只有认真对待,才能有所长进。理想并非一成不变,人需要扎根于实际工作,进行思考,有所领悟,才能让理想真正清晰且丰盈。

在厦门海防同知房永清旗下做文书期间,林则徐熟悉了沿海地区商贩货船往来与米粮兵饷的情况。也正是在这里,他第一次感受到了鸦片给中国人带来的危害。林则徐工作勤勉高效,福建巡抚张师诚对其大为赏识。张师诚爱才心切,干脆用一纸加急公文把林则徐调到身边,吓得房永清还以为林则徐犯了什么罪。

张师诚是林则徐在官场的启蒙导师。《清史稿》评价他“在当时疆吏中有能名,治福建最著”。当时福建最大的问题是海盗肆虐。张师诚用一些相当务实的做法,用极小的代价消灭了大海盗蔡牵。平息海盗的那天,闽中百姓欢声雷动,在乌石山上刻石为张大人记功。林则徐亲身参与了整个过程,贴身观察一位务实的封疆大吏是如何思考、如何规划、如何与上司周旋、如何与狡猾的下属斗智斗勇的。

在张师诚身边这四年里,林则徐把恩师那一套学了个透。林则徐的踏实态度令张师诚信任有加,放手让他负责各种公文的起草工作。林则徐还没进官场,就在张师诚这里上了四年实战班,成了一名既懂为官之道,又务实精明的合格官僚。这也就是为什么林则徐后来初入官场,却能像个“积年老吏”一样沉稳老练。

嘉庆十六年(1811年),在张师诚的鼓励下,林则徐第三次参加会试。这一次,他中了殿试二甲第四名,赐进士出身,选庶吉士。

向“可为之处”发力

嘉庆十八年(1813年)是林则徐正式来北京“打卡”上班的第一年。同年,京城里发生了一件“汉唐宋明之所未有”之事,部分天理教教徒在宫内太监的接应下,竟然杀进了皇宫。所幸二皇子旻宁(未来的道光帝)率众奋力击退,这才避免血溅深宫。

看过汇报的嘉庆帝不禁流泪,要知道,此等怪事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在嘉庆朝了——10年前,嘉庆帝险些被一个失业厨子用刀砍死。他实在想不通这一切究竟是怎么了。他工作勤奋,天往往还没亮,他就秉烛批阅奏章,不比父亲和祖父做得差;他体恤下属,湖北学政杨毅来汇报工作,正值炎热天气,嘉庆帝立即放下了手里的扇子,哪怕汗如雨下。

嘉庆帝夙夜忧叹,冥思苦想,也没能想出什么有意义的答案,逼不得已,下了一道罪己诏,同时要求众大臣总结教训,陈述利弊。

林则徐经常阅读邸报[1],留心大臣们的奏疏。根据信息的汇总和自己的分析,他基本上弄清楚了这件事情的原委。总的来说,导致天理教之乱的直接原因就是粮食问题。那几年北京、河南、山东等地持续大旱,导致多地粮食歉收。朝廷没有相应的举措,再加上土地兼并横行,官场贪墨日重,让本就不堪重负的京畿附近的农民更加难以为继,从而引发了这场天理教之乱。

然而,林则徐在此事中的表现却成了后世史学评论对他的第一个诟病点:他洞悉问题症结,却明哲保身,缄口不言。这些问题属于政治红线,不能动也不敢动,林则徐终其一生也没有向皇帝提出过建议,即使他心中有答案。

我认为,虽有史料为证,但是以此来批评甚至否定林则徐,有失客观公允。

因为英雄有两种。一种是秉浩然之正气,不畏权威,不惧生死,仗义执言,针砭时弊,常有振聋发聩的时代强音。为了天下苍生,他们敢正言直谏;为了真理和良知,他们敢于挑战现存不合理的体制秩序。一个民族需要这样的英雄,他们就像灯塔,树立整个民族的信仰,尽管最后以身殉道。他们所提倡的正义,因为固有体制的层层阻力,需要很长的时间才能一点一点地实现。

而另一种英雄,不是不敢牺牲,而是不想做无谓的牺牲,他们要留着有用之躯做可行之事。他们看到了问题的症结,但是更看到了其中的哪些问题是眼下改变不了的,批评议论除了给自己挣得一个良心的美名,于事无补。所以他们沉默,但沉默不是无所作为,而是在既有的现实条件下,尽可能地减少阻力,于可行之处发力,推进社会的进步,缓解民生的疾苦。“坐而论道,不如起而行之”,一个民族也需要这样的英雄。

当时的林则徐初入官场,人微言轻,他看到的那些问题的症结,哪个是他有能力解决的?官场贪墨是千年陋习,土地兼并是每一个封建王朝到后期都无法逃脱的规律,这是他仗义执言就会有所改善的吗?

嘉庆朝还有一个官员叫洪亮吉,这位洪大人可不是无名小吏,他是乾隆五十五年的榜眼,并为嘉庆帝的老师、大学士朱珪所赏识,负责编修《清高宗实录》。当年刚刚扳倒和珅的嘉庆帝踌躇满志,准备广开言路,特下诏要求“内外臣工,各抒所见,指陈利弊”,不仅是国计民生,就连对皇帝本人的批评也会被虚心采纳。

洪亮吉大笔一挥,洋洋洒洒的万言书直接呈了上去,痛骂当朝官员都是“模棱、软弱、钻营、苟且之人”,政治风气上“赏罚则仍不严明,言路则似通而未通,吏治则欲肃而未肃”,最后还不忘教育皇帝如何向他爷爷和太爷爷学习。这封奏疏确实戳中了嘉庆一朝的种种弊端,但未能解决任何实质问题。洪亮吉本人反倒是触怒龙颜,被发配伊犁,百日后才被消气的皇帝赦免。

林则徐不是洪亮吉,作为一个实干派官员,他愿意放下那些解决不了的问题,而去重点攻克一些可以改善的问题,哪怕不能根治,至少可以拿出一定的成绩。

林则徐找准了方向:民生之本在粮食,而粮食的要害在水利漕运。虽然在体制上解决不了土地兼并、官员贪腐的问题,但是如果治水得力,也可以极大地改善民生。

在之后的几十年间,林则徐一直操心着水利漕运这件事情。嘉庆十八年,他沿着大运河北上进京,一路上详尽记录所经过的河道名称和距离方位。那时他还在翰林院,工作清闲,工时是弹性的,干完活就可以下班,没任务的时候连打卡都不必。林则徐利用这段时间查阅了翰林院史馆中历代涉及水利方面的典籍,前后耗费了约20年的心血,参阅并引用了60多部文献,才完成一部上筹国计、下恤民生的《畿辅水利议》。

林则徐一辈子治理过的江河湖包括北方的海河、黄河、淮河,南方的长江、珠江、太湖、洪泽湖,他后来被发配到新疆,主要工作也是农田水利工程。说他是清朝第一水利专家,估计没人会反对。对于林则徐治水的本事,道光帝是高度认可的。不管哪里出现水患,道光帝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林则徐。不管林则徐在干什么,道光帝一定要第一时间命他出来主持。

道光五年(1825年),就在林则徐在家为母守丧的时候,江苏洪泽湖决口,道光帝火速命他赶去督修堤工。林则徐在“忠”“孝”间犹豫不决,被老父责备了一番:现在国家有急切劳苦的事情需要你,你却推脱不去,这就是畏难诡避,不能为国家尽忠的臣子,又怎么做一个孝子呢?听了父亲的话,林则徐卸下心理包袱,素服前往水灾前线督工,完工之后又回到故里继续守丧。

道光十一年(1831年),林则徐被任命为河东河道总督,总管河南、山东两省的河道。这相当于整个黄河中下游流域的运河蓄泄、支河湖港疏浚、堤防……大小工程,全部由林则徐掌管。在“有心人”眼中,这是除了南方富庶省份督抚的第一肥缺。而在另一部分人眼里,这里水患频发,一旦出事则干系重大,实在是个烫手的山芋。

想要干好这项差事,清正廉明的操守和广博的水利知识,缺一不可。

林则徐正是道光帝心中的不二之选。

他没有辜负道光帝的信任。作为从一线干出来的能臣,他对地方官员那点儿小心思了如指掌。河道工程最重要的就是施工监理和原料查验,尤其是后者。当时材料堆放地共有七千多处,而且每年要增添两次。许多外行的官员根本检查不过来,只能走马观花地过一遍。即便他们想认真对待,也不知道关窍在哪里,于是官吏和奸商们掺杂使假、偷工减料、缺斤少两……蝇营狗苟的伎俩数不胜数。

林则徐不惯这些毛病。他坚持这七千多处都要查到,而且具体到每个原料包裹。若发现哪里不对,他就责令立即开包检查,当面点破其中伎俩。连一些“积年老吏”做的手脚,林则徐也能一眼识破,然后从严从重从快处理。地方官吏和奸商们从没见过如此认真且水平精湛的督抚大员,只好立即收起轻慢的心思,开始老老实实做事。在林则徐任职期间,水利工程不仅从来没有出过事,风气也一时肃然,更为道光帝节省了不少银子。

这让一向崇尚节俭的道光帝大喜过望,忍不住在林则徐的奏章上批注:“如此勤劳,弊自绝矣。作官皆当如是,河工尤当如是。吁!若是者鲜矣!”唉,为什么像林则徐这样的官员这么少呢?

坚韧的品格、敏锐的眼光、丰富的执政经验、务实的行政风格……林则徐具备了一切能臣良吏的条件。或许正是因此,历史才选中了他,由他去推开中国那道尘封太久的大门。

道光十八年(1838年),林则徐于初冬时节进京。第二天就被道光帝召见。一连八天,每日议事。这既是道光帝对林则徐的器重,更是向外界表态:林则徐深孚朕望,他的意见,就是朕的态度。

同年十一月十五日,道光帝颁布了一道诏谕,谕内阁:湖广总督兼兵部尚书衔林则徐,着颁给钦差大臣关防,驰驿前往广东,查办海口事件。所有该省水师,兼归节制。

林则徐踌躇满志,目光坚定,踏上了赴广州查禁鸦片的征程。

那时的他还不知道,这是他一生中最后一次进京,也是他最后一次面见道光帝。

“多事”的“开眼看世界”

如今的我们知道,林则徐身上有个非常醒目的标签:开眼看世界第一人。但是如果深究这个问题,就会引出无数的问题:林则徐为什么会是“第一人”?之前或同时期,为什么没有其他人“开眼看世界”?

如果我们可以穿越回林则徐的时代,就会发现“开眼看世界”真不是什么受欢迎的行为,甚至会招来反对和诋毁。

第一个阻力就是皇帝。

中国历代帝王都为如何长治久安操碎了心:加强了国防,军头就造反了;压制了军头,外敌又入侵了;让兄弟当军头,他的兄弟就篡位了;拉妻子一家入伙,结果外戚干政了;用朝臣压制外戚,朝臣却独揽大权了;用宦官压制朝臣,宦官又把持朝政了。总之,清朝以前的王朝,就在这几个危机之间打转,不是遇上这个,就是遇上那个,最终不是亡于这个危机就是亡于那个危机。

到了清朝,帝王们总结了历朝历代的经验教训,终于谋划出一套近乎完美的顶层设计。

清朝皇帝是中原的皇帝、满族的旗主、满蒙联盟的盟主、藏传佛教的文殊菩萨。中原地区主导清朝的财政秩序,供养这个庞大帝国。满蒙联盟主导安全秩序,以精兵战略负责国防和开疆拓土;藏地以其精神力量驯化蒙古。藏传佛教的信徒一般都会从属于某一座寺庙,牧民可以移动,但寺庙无法移动,于是蒙古游牧民的游牧半径便被寺庙固定下来,从而形成某种意义上的定居化。在藏地,清朝皇帝以文殊菩萨转世的身份出现,并最终裁定活佛转世结果。回部(新疆)则提供帝国整体的安全战略空间。

就这样,中国形成了一幅巨大的拼图:满蒙出战士,西藏出宗教,中原出物产,新疆做枢纽。每个板块像紧密咬合的齿轮一样形成一个整体,大家各司其职,各归其位,围绕着皇帝这个轴心旋转,像一个达到最完美状态的陀螺一样高速旋转,又近乎静止不动。

这是古代中国历代王朝共同追求的理想状态。事实上,这不是中国独有的秘籍,而是古典帝王制国家共同的最终选择。清帝国的西亚邻居——奥斯曼土耳其帝国同样采取这样的设计,创造了一个地跨欧亚非的大帝国。

然而这时候,无论受到多么轻微的一点儿外力,这个陀螺都会瞬间失衡。由此不难理解,帝王们为什么会极度排斥改变。早在乾隆五十二年,马戛尔尼使团还没到来时,乾隆帝就写过这样一首诗:

间年外域有人来,宁可求全关不开。

人事天时诚极盛,盈虚默念惧增哉。

在他看来,外人外事的到来,只会破坏大清当下的完美状态,只会为决策增加不必要的变数,枉费许多心思。既然如此,还不如不开、不看,大家相安无事,多好?

道光帝也同乾隆帝一样,认为“开眼看世界”只能惹来无穷无尽的麻烦。

眼下既是通商,又是鸦片,在道光帝看来都是开放贸易口岸惹的祸。当林则徐在广州主持对英交涉的时候,道光帝还因为他和“夷务”纠缠不清有些恼火,认为“不成事体”。断绝贸易最多是不要这笔关税而已,“区区税银,何足计论”!虎门销烟之后,道光帝一度认为林则徐已经大功告成,打算让他卸任,去担任两江总督。在他心目中,两江比两广重要多了。

皇帝持这种态度,大臣们当然也不愿多事。

说林则徐是开眼看世界第一人,并不意味着其他人全都闭着眼,对大清国外部事物一概不知。康熙朝的图里琛曾出使土尔扈特部,把沿途见闻写入了《异域录》。雍正年间陈伦炯著有《海国闻见录》,其中“四海总图”便粗略地描画出世界各国的大致地理位置。至于乾隆一朝,军机大臣松筠、两广总督长麟等都同马戛尔尼有过多次长谈,内容涉猎广泛。

但是上述这些人要么是出于公务,不得不去;要么是出于猎奇,并非真的想去改变什么。而且他们在偌大的清政府官僚体系中屈指可数。更多的官员会反问:为什么要开眼看世界?有什么可看的?

在他们眼中,各种“夷”和朝贡体系下的藩国没有什么区别,“无所谓外交也,理藩而已”。但是相比“没必要”,“不要多事”才是更重要的心理动因。对于几乎所有的封建官僚而言,“无事”就是最大的好事,一切保持原样就是最好的结果。久而久之,“无为而治”就成了中国政治的最高理想、至高境界。基于这种理想,官员最好的策略就是躺平,谁主动揽事就是无事生非,就是跟大家过不去,就应该被全体官僚起而攻之。

林则徐为了“知夷”,在广州赞助了一个人员来历复杂、成分复杂的翻译团体。他们翻译当时广州所有能看到的外文报纸、书籍等,其中一本经由林则徐亲自润色的《四洲志》,成了后来魏源《海国图志》的母本。然而,这些被后人称道的开眼看世界的壮举,在当时人眼中就是“多事”。琦善就曾在道光帝面前说:“盖缘从前夷书,只系商人寓目,多言之事,官员向不过问。自前督臣林则徐到粤,欲悉夷情,多方购求。”其中当然有倾轧的成分,但未必不是当时封建士大夫共同的心态。

皇帝怕麻烦,官员烦多事,就给了另一群人上下其手的机会。

这个群体就是吏。

在中国,究竟是谁说了算,其实一直是个很模糊的话题。乍一看,当然是皇帝说了算,他口含天宪,言出法随,乾纲独断,怎么看都应该是大独裁者。但是你也许曾听到另一个声音:“天子垂拱而治,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王朝前期,皇权在军事力量护佑下,还能获得一点儿独裁的机会,但后期往往会被士大夫分权,形成“天子垂拱而治,士大夫共治天下”的格局。一字之差,就让名义上的“皇帝专制”变成了事实上的“士治”。

但继续往下看,这些官僚士大夫看上去位高权重,其实离开了“吏”这个阶层,他们根本就是寸步难行。人们往往把“官吏”并称,其实官是发令者,吏是执行者。没有吏的执行,官的令不过是一纸空文。这就给了吏欺上瞒下的空间,因为大多数官僚并不深入实际,也耻于深入实际,所以只能听从吏的反馈来做决策。晚清著名思想家冯桂芬就说:“州县曰可,吏曰不可,斯不可矣,犹其小者也。卿贰督抚曰可,吏曰不可,斯不可矣,犹其小者也。天子曰可,吏曰不可,其不可者亦半焉,于是乎其权遂出于宰相大臣之上,其贵也又如此。”

意思是说,这群吏的权力大到恐怖的程度。县长和省长级别的官员说行的事,他们说不行,这事就办不成。皇帝说行的事,他们说不行,也能让至少一半的事情办不成,这权力简直要超过宰相了。

眼下林则徐想“知夷”,想要和“夷人”直接对话,就遭到了吏的暗中掣肘。

盘踞在广州的吏就是行商。清朝所谓对外贸易,其实叫“窗口贸易”更合适。洋人来到广州,其实还不能和中国商人直接交易,只能和广州几家商行的代表做贸易。商行吃下洋人的货之后,再转卖给内地商人。这些商行经过几番淘汰,逐渐聚合成了十三家商行,这就是著名的“广东十三行”。这些商行的代表表面上是官府委任的与洋人交易的吏,但实际上已经垄断了对外交往的一切渠道。林则徐那个时代的官员需要时刻关注自己的身份,不能“罔顾天朝威仪”,屈尊到洋人的地方去。即便开明如林则徐,也无法对抗这种风气,只好请中间人联络。这就给了这些行商从中渔利的机会。

比如林则徐和伯驾的交往历程即如此。

最初,伯驾和林则徐的沟通是相当愉快的。伯驾曾公开反对鸦片贸易,反对战争,主张谈判,缔结和平条约,在当时的广州颇有影响力。这种积极的表态让他成为林则徐“知夷”计划中必须访问的一个人。

伯驾本人非常高兴,并且欣然和林则徐的代表见了面。席间,伯驾把自己要送给林则徐的地图册、地球仪、地理书交给代表们。这实在是送到了林则徐的心坎上。对于一个有心开眼看世界的人来说,没有什么比这些更贴心的了。而林钦差的代表则要求伯驾按照天朝礼仪写一封申请书,钦差大臣就可以给他开一张特别通行证,以便他和林则徐见面。伯驾虽然对这种天朝上国的礼节颇有不满,但还是期待能与林则徐会面,并写信给林则徐,称自己是中国人的朋友,愿意竭尽所能为他提供帮助。

但是,这场会面却没能实现,部分原因出在作为中间人的伍浩官身上。如果两边可以顺畅沟通,那还要他干什么?于是他对伯驾说:见了林则徐,你就谈医药,谈无关紧要的风俗,你不懂贸易,也不了解鸦片船。这让伯驾非常不快。后来,林则徐和伯驾之间就总是书信往来。这倒是伍浩官可以接受的,只要不绕开他这个中间人,什么都好说。

这位伍浩官的原名叫伍秉鉴,他所在的商行叫作怡和洋行。早在道光十四年(1834年),伍秉鉴的个人资产就达到2 600万银元。2001年,美国《华尔街日报》统计了1 000年来世界上最富有的50人,有6名中国人入选,伍秉鉴是其中唯一一个平民。

1843年,清政府强制要求十三行支付外商赔款300万银元,伍秉鉴一个人就支付了100万银元。只不过,他一心想要维持居间垄断格局,却被《南京条约》中的“五口通商”条款罢免了地位。也就是在这一年,伍秉鉴病逝,十三行也从此一落千丈。第二次鸦片战争时,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将这片商馆吞没,将十三行化作了历史的尘埃。

皇帝怕麻烦,官员烦多事,小吏贪权力。凡此种种,让整个中国陷入了可怕的“衰世”。

林则徐的好友龚自珍认为,在“治世”与“乱世”之间,其实还有一个“衰世”。在这个“衰世”中,朝廷无才相,兵营无才将,学校无才士,田野无才农,居宅无才工,工场无才匠,街市无才商,甚至连“才偷”和“才盗”都没有。其根本原因就在于有如此之多的掣肘,真正的人才无法出头,无法有为。别说只有一个林则徐,就是有再多的林则徐,也不免被杂七杂八的掣肘耗干了心血,与这衰世一起沉沦。

但是林则徐终究还是要“有为”,也必须“有为”。在翻译并润色《四洲志》的过程中,他已经了解到世界之大,远非只有中国这一隅。在中国看不见的地方,其他国家也发展得有声有色,创造了属于自己的辉煌。当然,也有一些如清朝一般的“老大帝国”正在沉沦,甚至已经消亡。此刻的林则徐尽管还没有放下“华夷之别”,但依然为欧美商人远涉鲸波鳄浪来求财求富的勇气所叹服。

他还窥见了欧美列强富强的秘密和逐利的本质,他试图找到更务实的手段来禁绝鸦片:可以鼓励正常贸易,以区别对待的方式分化列强,“奉法者来之,抗法者去之”,谁听话就和谁做贸易。反正和清朝做生意的利益就摆在这里,甲国不听话赚不到钱,自然有听话的乙国增补,以此分化瓦解西方国家。“盖驭夷不外操纵二端,而操纵只在贸易一事”,颇有点儿现代贸易战的意味。他进而想到,西方人可以远涉重洋来求富,中国商人为什么不可以出海与西方人争利?“华民惯见夷商获利之厚,莫不歆羡垂涎,以为内地民人格于定例,不准赴各国贸易,以致利薮转归外夷”,如果放开,“则其不患无人经商”。

但无论是操纵贸易还是鼓励华商出海,都只是林则徐的一厢情愿。到底可不可行,他还必须找到一个“知情人士”,听到来自域外的真实声音。为此,哪怕用上“微服私访”这样的非常手段,林则徐也必须和伯驾见上一面。

从伯驾那里,林则徐了解到西方各国的很多人其实也是反对鸦片的,一些有识之士还著书立说痛斥鸦片贸易。而伯驾正是反鸦片阵营中人,他斥责鸦片贸易是“罪恶的”,对林则徐禁烟大加赞赏。他建议林则徐了解外国人的性格和文化背景,以便恢复各国间友好关系。其办法就是缔结“公正的条约”,即用谈判和法律解决问题,让所有国家,不论是中国、英国、荷兰、法国,还是美国,彼此和睦,订立一项友好条约。

终于能够畅所欲言、直抒胸臆,这让伯驾非常愉快。尽管不确定自己见到的是不是林则徐本人,但多年之后的他回忆起这一幕时,依然感到兴奋:“我转达了关于外国的真正正确的知识,我无法表达我有多么高兴。如果钦差大臣能同意我这种友好情感的表达,我将高兴地再次向他请求,或尽全力为他服务。”

林则徐对“各国间”这种说法非常抵触。前文说了,睁眼看世界的阻力来自皇帝、官僚、小吏,但是相比中华文化道统带来的阻力,前面几个都很微小了。

中国在过去的数千年中,一直是东亚地区文化和经济的水塔,由此形成了一整套以中国为核心的经济文化圈,并由近及远辐射众多藩国和附属国。所以,尽管林则徐对域外各国的成就很赞赏,但他并不认为这些国家就有资格跟中国并称“各国”。试想,如果欧洲列强可以和中国平起平坐,那么它们该以什么身份对待中国的藩国、附属国呢?那些藩国、附属国又该以什么姿态面对这些西方国家呢?中国又该怎样确定自己的身份呢?道光十九年(1839年),林则徐到广东查禁鸦片之时,英方代表查理·义律的禀帖中说“使两国(中国和英国)彼此相安”。但林则徐对这种说法嗤之以鼻:“即如两国二字,不知何解。”

但是对于伯驾建议用法律手段解决冲突、避免战争,林则徐还是非常感兴趣的。伯驾也欣然接受林则徐的邀请,帮他翻译滑达尔的《国际法》。滑达尔是当时瑞士著名的国际法学家。1758年,他的著作一经出版,立即风靡欧洲,成为欧洲法学界和外交界的必读书。尤其是在外交界,它几乎是所有外交官、领事官的案头必备书。各国有了外事纠纷,无不从中援引法条解决。

林则徐对此大喜过望:如果欧洲各国都遵从法律,那禁绝鸦片贸易岂不是指日可待,而且兵不血刃?

开眼看世界第一人是谁

无法避免的战争

林则徐捧着《国际法》,想去找英国人碰一碰,全没想到碰了一鼻子灰。

案件其实非常清楚:一伙英国水手在香港村落边酗酒闹事,打死了一名叫林维喜的无辜村民,有人证、有物证。林则徐找到英方代表义律,要求他交出凶手,按中国法律惩处。但是义律花钱买通家属和证人,后来事情闹大了,又想把美国人拖下水,总之不想遵守中国法律。

林则徐立刻翻出《国际法》,指着其中“二百九十二条 第四款”给义律看:“往别国,遵该国禁例,不可违犯。如违犯,必有罚以该国例也。”你义律作为外事负责人,《国际法》又是案头必备书,不会连这个都不懂吧?你痛痛快快地把凶手交出来,让我按我朝的法律判决不就行了?

但是义律两眼一翻、两手一摊,根本不予理睬。

这让林则徐非常恼火,他写信斥责义律:你所代表的国家自有法律,但仅在你的国家生效,自你前来广东进行贸易,甚至你的国主也会命令你遵守我朝的律例和法令,你怎么可以在我朝实行你自己国家的律例呢?

林则徐忍无可忍,决定将义律这样的“奸夷”和散住澳门的“英夷”一并驱逐,并且断水断粮,以示惩罚。英国侨民经过“民主决议”,第二天全部撤离澳门,在一些商船上栖身。英方摆明要顽抗到底,林则徐也不含糊,派遣水师天天在洋面上游弋,严惩偷偷给“奸夷”供应物资的汉奸。

栖身在船上的英国侨民失去了生活物资,逐渐陷入绝境。义律这时又卖起了惨:“把孕妇、病人和儿童逐出他们的住宅并剥夺食物供应和随从人员,能否体现和平或帝国的尊严?”这种讲故事的能力和选择事实的本事,实在令人叹为观止。

在卖惨的同时,义律又联络了两艘大型战舰进入广东水域示威。林则徐立即晓谕沿海各个村庄、城镇积极备战。终于,在1839年9月4日,双方在九龙半岛附近海域爆发一场小规模海战,后来被视为鸦片战争的前哨战。然而清朝在有三艘大型战船和一座炮台的情况下,激战四个小时却依然让对方两艘战舰全身而退。

最终,不愿多事的道光帝实在受不了前线的纠缠,干脆下了一道诏书,“其殴毙华民凶犯,亦不值令其交出”,此事就此不了了之。

事情虽然就此了结,但无论是过程还是结果,都让林则徐难以接受,更难以理解。不是说西方各国都按法律办事吗?为什么英方不遵守?还有,不是说英国本土也禁止鸦片吗?那英国政府为什么要替那些鸦片贩子撑腰?难道他们一定要把局势拖进战争才肯罢休吗?

林则徐是近代中国开眼看世界的第一人,他尽力地去看了,但看不清、看不懂,也看不透。

他以为走私鸦片的只是些“小鱼小虾”,却没看到围绕鸦片贸易的商人早就形成了集团。鸦片创造的利益和鸦片贸易的利润也让英国政府欲罢不能。义律曾向巴麦尊报告:“去年(1836年)我们的商人输出的鸦片总共将近1 800万元,超过同时期英国输入的茶、丝总值大约100万元。”

坐拥如此利润,让鸦片集团在英国政坛极具影响力。早在1831年,也就是鸦片战争爆发的约10年前,鸦片巨头威廉·查顿就怂恿英国驻印海军司令对华作战。第二年,英国东印度公司派遣一支70人组成的考察团,详细侦察厦门、福州、宁波、上海、山东等地港口,气焰十分嚣张地得出结论:一千艘中国舰船都抵御不了一艘英国战舰。他们还规划出足以战胜中国的军队规模:一艘装备74门炮的主力舰、11艘辅助军舰,加上陆军600人,共计2 940人,就“足够达到我们所希望的一切”。

同样是在林则徐看不到的地方,在遥远的英国本土,纺织业集团也在鼓动对华战争。他们是工业革命的最早受益者,纺织机、蒸汽机都是在这一行业率先应用的,让他们吃足了第一波技术革新红利。同时,他们早早地经历了“资本主义经济危机”的反噬:当他们制造出来的东西超过了欧洲的消费极限时,多出来的部分就只能白白浪费——他们可不愿意为了不浪费而降低价格。

当然还有更好的办法,那就是向世界范围扩张,去更大的殖民地倾销国内的商品。

早在1829年,英国就有政客鼓吹:“中国市场有庞大的人口,如果把那个国家的市场开放给自由贸易商人,则英国货在那个市场上的销量,将会比全世界其余地方的总销量还要大。”但是现状却让他们抓狂:只有广州一处口岸,这点儿“带宽”让他们心烦;只有十三行一个窗口,那点儿“流量”让他们心焦;中国内地几乎家家都有的织布机更是让他们绝望。砸烂广州!砸烂十三行!砸烂中国的织布机!而这一切只能通过战争手段才能实现。“与中国必有一战”已经成了英国纺织集团的共识。

就这样,鸦片集团和纺织业集团携起手来,鼓动英国政府对华动武。1839年10月1日,经过长时间的讨论,英国内阁终于同意派遣一支舰队,“对这三分之一的天下生灵作战”。

林则徐不懂:贸易就这么重要吗?英国人为了享有更多的贸易机会,为什么一定要诉诸战争?又是怎样的贸易机会让他们不惜诉诸武力?难道他们不知道,战争意味着巨大的消耗?

当然有必要。相比对华战争获得的利益,战争那点儿消耗根本不值一提。“中国为英国制造业提供了一个销量庞大且迅速扩张的市场,同时又为印度的出产(鸦片)提供销路……而这又使得印度人能够借以消费我们(英国)的制造品。”

将印度的鸦片卖到中国,赚到的钱去帮助印度完成消费升级,购买英国的制造品,同时中国也会买英国的制造品。如此,英国的对华贸易就可以“置于安全的、稳固的、永久的基础之上了”。

事实上,后来的马克思真正看透了这一点。“英国在印度要完成双重的使命:一个是破坏的使命,即消灭旧的亚洲式的社会;另一个是建设性的使命,即在亚洲为西方式的社会奠定物质基础。”

马克思这里说的虽然是印度,但中国此时面对的是同样的命运。英国要的不只是单纯的利润,也不单单是更多的贸易机会,而是要将整个世界拉入由自己主导的政治经济体系中,成为自己旗下的一员。当然,更重要的“建设”任务,是在原住民心中注入西方式的生活方式,让他们过上西方式消费的生活,以便更好地接受倾销,发自内心地认为这些倾销品胜过本土产品。这就叫作“消费驯化”。

不得不说,这种消费驯化相当成功。早在清中期,就有人记录了当时社会以“洋”为荣的现象:“道光年间,凡物品之极贵重者,皆谓之洋。重楼曰洋楼,彩轿曰洋轿,衣有洋绉,帽有洋筒,挂灯曰洋灯,火锅名为洋锅,细而至于酱油之佳者,亦呼洋秋油,颜料之鲜明者,亦呼洋红、洋绿。大江南北,莫不以洋为尚。洋乎洋乎,盖洋洋乎!”

当然,这种建设是有前提的。远方的原住民一定不能也实现工业化,一定不能兴起自己的民族主义,一定不能成为可与西方匹敌的强壮文明。最好是一边当廉价资源的基地,去当“卖油翁”“卖炭翁”,一边心甘情愿地成为忠实的“接盘侠”。如果胆敢抗拒这种安排,才是挨打的时候。

在今天,“落后就要挨打”似乎已经成了定论。但事实上,落后未必一定挨打,落后且不甘心接受这种安排才会挨打。但是,拥有五千年文明的中国有自己的骄傲,不容许自己接受这样的安排。是全盘接受西方的安排,还是自主决定自己的未来?两种前途,两种命运,在未来的一百年间相互纠缠、相互较量,人们百般寻路、艰难求索。这才是这场“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的真相。

因此,林则徐所有“兵不血刃”的构想只能是空想。他只看到甲国和乙国的内部矛盾,却没有看到甲国和乙国对外其实同为一体,那两个任务不是甲国执行就是乙国执行。中国商人出海争利,不是与某国争利,而是与整个西方世界争利。即便偶有成功,也会遭遇各国联手剿杀,绝不会容许中国商人成长为强壮的竞争者,更不希望中国人掌握真正的竞争规则。

在林维喜案过去25年后,一个叫丁韪良(W. A. P. Martin)的美国传教士带给中国一本《国际法原理》(Elements of International Law),中文译名为《万国公法》,这标志着西方国际法被正式介绍到中国。恭亲王奕?亲自上书朝廷,拨款纹银五百两刊刻出版,分发到各个通商口岸。凡负责外事活动的人员,必须做到人手一本,认真学习。后来清朝派出的使节,包括郭嵩焘、曾纪泽、薛福成这种大员,都读过这本书。

后来,丁韪良担任京师同文馆总教习,开设国际法课程,这本《万国公法》被安排在第五年学习,作为毕业科目。京师同文馆的毕业生在未来的外事活动中表现不俗。1866年的法国入侵朝鲜,1874年的日本侵略台湾,1875年的马嘉理案,1878年的中俄伊犁谈判……在这样的时刻,中国的外交人才援引《万国公法》准则,据理力争,取得了相当大的外交成就。

但是中国取得的这些外交成就让一些外国人非常不快。“中国人终于找到了他们大显身手的外交领域,在未来的交涉中,我们必须对中国人刮目相看,他们已经在用我们所承认的那些依据来对抗我们了。”

或许一位西方外交人员的态度最能说明问题:“这个家伙是谁?竟然想让中国人对我们欧洲的国际法了如指掌?杀了他!掐死他!他会给我们找来无数麻烦的!”

后世有声音说,如果不是林则徐动作过激,就不至于走向战争。其实这不过是一厢情愿而已。英国人真正在乎的根本不是林则徐的动作是否“过激”,而是中国能不能接受被安排好的命运。

只要中国人仍然不甘心任人摆布,仍然想要掌握本国命运,那么,这场战争就避免不了。

尾声 “星斗南”

太平天国运动爆发时,新继任的咸丰帝又想起了林则徐。时年65岁的林则徐已经病重到了“行坐亦不能自适”的地步。行至潮州时,“旧疾疝气大作”,但他仍“力疾前往”。“十月十九日”,林则徐勉强来到普宁,暂住于洪阳镇北边的文昌阁。在这里,林则徐病危,临终时“以指向天”,大呼“星斗南”三字而亡。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没人知道这三个字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林则徐死前高呼这三个字是何用意。历史学家朱维铮先生考证说,林则徐是福建人,“星斗南”三字,正是闽南语“新豆栏”的对音。

或许是那一刻,他在病痛的折磨中想到了当年那位费尽心机才见到的外国医生,想起他说过“熟练的医生首先要查明病因。如能消除病因,治愈疾病就有了相当的把握”。医生赠送的那些托带曾经缓解了他的痛苦,却终究没能治愈他的疾病。就像自己效忠了一生的帝国,他尽了全力去查明“病因”,却终究没能实现“治愈”,以至于这个老大帝国像他自己一样困于衰朽,难以自拔。

如今,这熟悉的痛苦又在折磨着他衰老的躯体,那位医生今又何在呢?谁又能治愈这一切呢?

林则徐忍着痛苦,望向遥远的天边。

天,渐渐黑了。

林则徐走了,但是围绕着他的争议却没有结束。

蒋廷黻说“林则徐实在有两个,一个是士大夫心目中的林则徐,一个是真正的林则徐。前一个林则徐是主剿的,他是百战百胜的”,后一个“林则徐是慢慢地觉悟了的”,是“让主持清议的士大夫睡在梦中”,“让国家日趋衰弱,而不肯牺牲自己的名誉去与时人奋斗”。“中国士大夫阶级(知识阶级和官僚阶级)最缺乏独立的、大无畏的精神。无论在哪个时代,总有少数人看事较远较清,但是他们怕清议的指摘,默而不言,林则徐就是个好例子。”

可是,作为一个实干派的官员,他真正害怕的是清议吗?清议造成的只是名誉受损吗?远非如此。清议的结果是决策层受到舆论的影响,是实干派被打倒,是再也没有机会作为。

当然,蒋廷黻批评林则徐的真实目的,其实是表达对中国士大夫不能积极推进近代化的不满。因为在他身处的时代,日本帝国主义加紧侵华,民族危机空前严重。蒋廷黻极其渴望中国人能够积极推进近代化,早日提高国人的国家意识,从而振作起来力图改革。

蒋廷黻的目的非常积极,论述也有其道理,但是用林则徐作为反面例子,我不能完全认同。

一个民族是需要英雄的,如果我们执着于寻找英雄的瑕疵,并本末倒置,达到贬低甚至否定英雄的结果,就是悲哀的。历史不仅仅具有记载的意义,还有宣传教育的意义。或许对于历史学家来说,对历史人物的研究固然需要辩证、需要全面,但是对于人民群众来说,我们需要英雄,那是一种民族精神的支撑,一种面向未来的力量。

林则徐走了,但是这场大变局并没有结束,它刚刚拉开序幕。在此后的一百多年里,这场变局将深刻冲击古老中国的政治体制、社会结构、文化道统。而在这场变局的裹挟之下,渴望自主自决、自立自强,不愿意接受强加于身的命运安排的中国人,在各个领域、各个方面将展开自己的探索,去适应这场变局。

左宗棠为林则徐题写的挽联,正是林则徐一生最好的写照:

附公者不皆君子,间公者必是小人,忧国如家,二百余年遗直在;

庙堂倚之为长城,草野望之若时雨,出师未捷,八千里路大星颓。

[1] 邸报,中国古代在官府和士大夫阶层中流传的报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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