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清人沈德潜的《古诗源》誉为“古今第一首长诗”的《古诗为焦仲卿妻作》,也就是后世简称的《焦仲卿妻》或俗称的《孔雀东南飞》,以其哀感顽艳的情节、细致精巧的剪裁和各肖其面的人物,历来都备受推重。近现代以来,由于契合了“白话文学”与“民间文学”方兴未艾的大势,更是不断得到研究者的垂青和表彰。最具代表性的莫过于胡适的《白话文学史》(新月书店,1928年),盛赞此诗为“古代民间最伟大的故事诗”,“实在是一篇白话的长篇民歌,质朴之中,夹着不少土气。至今还显出不少的鄙俚字句”(第六章《故事诗的起来》)。不过仔细推究起来,“质朴”的“白话”未必就明白晓畅,某些“鄙俚字句”甚至还难以索解。尤其在述及女主角兰芝被遣归娘家之后,县令和太守等闻讯相继派人前往提亲,诗中描写道:“媒人去数日,寻遣丞请还。说有兰家女,承籍有宦官。”这位“兰家女”究竟是指谁,就人言言殊而颇多争议。
此诗最早见收于南朝梁代徐陵所编的《玉台新咏》,正文前系有小序,概述了这个悲剧故事的始末原委:“汉末建安中,庐江府小吏焦仲卿妻刘氏为仲卿母所遣,自誓不嫁。其家逼之,乃没水而死。仲卿闻之,亦自缢于庭树。时伤之,为诗云尔。”清康熙年间吴兆宜撰《玉台新咏笺注》,在“说有兰家女”一句下有按语说:“序云‘刘氏’,此云‘兰家’,未详,或字之讹也。”已经注意到序和诗在叙述时不相一致,怀疑其中文字存有讹误。稍后陈祚明在《采菽堂古诗选》中将这一推测予以指实:“‘兰’字或是‘刘’字讹。”认为“兰家女”本该作“刘家女”,很可能是在传抄翻刻之际出现了舛误。这个意见被后来不少学者承袭借鉴,乾隆年间闻人倓所撰《古诗笺》就原封不动迻录了陈氏的断语,张玉穀的《古诗赏析》也同样指出:“‘兰家女’,意谓刘家之女兰芝也。然恐‘兰’字乃‘刘’字之讹。”都尝试藉此去弥缝序与诗之间的自相抵牾。与此同时,题名为纪容舒所撰但很可能是由其子纪晓岚代笔的《玉台新咏考异》,在参酌吴兆宜的意见时又提出了另一种可能:“疑此句下脱失二句,不特字句有讹也。”猜测这里不仅存在个别文字的谬误,恐怕还有一些文句的脱漏,最终导致上下文意未能贯通。
陈祚明《采菽堂古诗选》
清人所作的种种推断对近现代学者多有影响,黄节编纂的《汉魏乐府风笺》(1923年铅印本),在《焦仲卿妻》一篇中就节录了《玉台新咏考异》的按语;萧涤非在黄节的指导下撰著《汉魏六朝乐府文学史》(中国文化服务社,1944年),讨论到这首诗时也特意提到纪晓岚和闻人倓的意见。然而今存《玉台新咏》的诸多版本,以及后世载录此诗的各类诗歌总集,在这里均无异词——只有北宋末年郭茂倩所编《乐府诗集》误作“谁有兰家女”,可以暂置毋论——所谓的讹谬脱漏实际上并没有任何文献支持,只能聊备一说而并未盖棺定论。于是近现代其他学者就陆续从不同角度,继续探究这个悬而未决的疑难问题。
闻一多在《乐府诗笺·焦仲卿妻》(载1944年《国文月刊》第二十五期)里征引了纪容舒、闻人倓两家的论断,但斟酌再三后嫌其“文意仍未明”,于是又介绍了友人许维遹的新解。许氏怀疑原诗前后文句倒错,“‘说有兰家女’二句当在下文‘阿母谢媒人’下”,原本是阿母在向媒人推脱时的说辞,“言有兰家女者,承籍有宦官,可以配太守子,若己之女,则出身微贱,不足以当此荣宠”,即将“兰家女”视为出身高门的另一兰姓女子,以此反衬兰芝家世的贫贱卑微,以示无法承受太守殷勤眷顾的美意。闻一多认为“此说于词理较顺”,接着又补充道,“疑‘承籍有宦官’下当再有二句,文意乃足。盖传写脱之”,看来尚未能彻底挣脱清人潜移默运的影响,依然推测原作中或有文句脱失,以致语意衔接有欠融通。
余冠英《汉魏六朝诗选》
傅庚生的《〈孔雀东南飞〉疑义相与析》(载《文学评论》1961年第1期)同样肯定了余冠英所做的诠释,认为“过去的注家,单单为了这一段文字有些疑义,便不假思索地以疑有阙文了之”,“《诗选》注里如此一疏通,就可以大致文从字顺,免去‘阙文’的瑕颣了,其功不可没”。不过就“兰家女”的具体所指,他却别有主张,觉得“‘兰家女’就指的是兰芝,并不一定是另外还有姓兰的”。为了证明“民歌在姓氏称呼上原都不甚沾滞”,他又以本篇中“东家有贤女,自名秦罗敷”两句作为旁证,强调这里所述“不必是《陌上桑》里的罗敷,信手拈来,表示是一个美女而已”,以此律彼,也就不必太过在意“兰家”和“刘氏”之间的差异。不仅如此,他还指出县丞此时谈说的对象应该是太守而并非县令,“这是县丞在向太守请命时,附带谈起的”,“‘承籍’是说目前虽非官宦人家,却也是宦门之后,与太守家勉强也算门户相当”,目的是夸耀兰芝的家世门第,以便促成两家早日联姻。
在南朝历史上,兰陵萧氏先后建立了齐、梁两个皇朝。齐、梁两代的统治时间虽不足八十年,但在我国文学史上却有其重要地位:中国的“近体诗”即滥觞于此时,《文心雕龙》《诗品》《文选》亦出现于这个时代,在这方面,兰陵萧氏起到了不容。
傅庚生《〈孔雀东南飞〉疑义相与析》
曹道衡1928年8月4日生于苏州,1952年8月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同年9月在中央文学研究所参加工作,翌年7月至1988年11月,历任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部文学研究所助理研究员,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副研究员、研究员,所。
傅庚生认为在称谓方面不必拘泥究竟是“兰家女”还是“刘家女”,延续着类似的思路,萧涤非在《关于〈孔雀东南飞〉的一个疑难问题的管见》(载1962年3月21日《文汇报》,后收入《乐府诗词论薮》,齐鲁书社,1985年)中也主张,“‘兰家’应该就是说的兰芝。‘兰家女’,等于说‘兰芝姑娘’”。而从“说有兰家女”至下文的“故遣来贵门”,都是府丞向兰芝母亲转述太守和主簿的话,令人困惑不解的前两句的意思是“我家太守爷说他知道你府上有位兰芝姑娘,真是举世无双,你府上又是官宦人家”,是对兰芝本人及其家世的恭维奉承。萧氏还举出不少例证,用来说明“家”字在当时“确乎是存在着一种特殊用法,那就是,在谈话中用作敬词来表示对对方的尊敬。而且这种用法很普遍,已成为社会上一种习惯语”。然而论证到最后,他又自设问答:“也许有人要问:说‘刘家女’不是同样可以表示敬意吗?为什么一定要说‘兰家女’?我以为,如说‘刘家女’,未免泛泛,因为姓刘的很多,而且也不如说‘兰家女’来得亲切。”就显得颇有些强词夺理,兰陵萧氏什么时候来的湖南,未能让人心悦诚服。,
本诗正文屡屡称女主角为“兰芝”,唯独小序里却改称为“刘氏”。傅庚生已经强调不必对此纠结,“何况兰芝姓刘,又只有序中提到呢?”显然是为了提醒读者不必瞻前顾后而据序疑诗。俞平伯的想法与此大致相同而又推进一层,他在《略谈〈孔雀东南飞〉》(载《文学评论》1961年第4期,后收入《论诗词曲杂著》,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里直言,“我一向认为这序不可靠,出于后人附益”,于是索性撇开小序,将注意力集中在诗作本身,“至于女主角的名字原见于诗中,却不曾说她姓刘,不但不说她姓刘,而且说她不姓刘”,“兰芝者,姓兰名芝,非姓刘而名兰芝也”。诗前小序出于后人之手,确实不能和正文等量齐观。可是作序者在依托攀附之际,为什么要无缘无故凭空生造出“刘氏”的说法,让读者轻而易举就能窥知其出于旁人附益呢?其实余冠英在和傅庚生往还商讨时早就质疑过,“说兰芝姓兰也还有一个小缺点,她对阿母几次自称兰芝,如果不是称名而是连名带姓,又不大符合惯例”,对此俞平伯并未能给予圆融恰切的解释。多年以后金性尧在《炉边诗话》(上海人民出版社,1988年)中比较了余冠英和俞平伯两家之说,尽管认为“俞说是对的”,但也委婉地指出“俞说把焦妻说成姓兰名芝,也嫌过泥”。他根据俞说再作调整,认为“‘兰家女’即‘兰女’,“略如‘兰小姐’之意。‘家’字无义,就像京剧唱词里的垫字”(见该书《孔雀东南飞》篇)。照此说法,“兰家女”也就相当于昵称或小名,可在中古时期并无相似的用例,用京剧唱词来以今度古,恐怕也不足以令人信服。
曹道衡:《中古文学史论文集》,洪叶出版社,1996年。曹道衡:《中古文学史论文集续编》,文津出版社,1994年。曹道衡:《南朝文学与北朝文学研究》,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8年。梅家玲:《汉魏六朝文学新论——拟代与赠答篇》,台北:里仁书。
同样认定“兰家女”就是指兰芝,谭戒甫在《〈孔雀东南飞〉研究》(载《文献》1981年第2期)中的考辨却让人感到更加匪夷所思。他首先根据《史记·匈奴列传》所载匈奴贵种三姓中有兰氏一支,就率尔断定南匈奴兰氏在逐渐没落以后,“向东南移居庐江一带”;随后指出南匈奴与汉族通婚,其子孙往往从母系改姓刘氏;最终得出结论,“兰芝为匈奴故家遗族”,“兰、刘二字声纽全同,译音歧异,历代常有”,“然则匈奴南迁的人,自己仍称为兰,汉人则呼为刘”。也就是说,女主角原为匈奴后裔,诗中的“兰芝”和“兰家女”都是依从匈奴原来的姓氏(其实也已是汉语译音)来称呼,小序里的“刘氏”则是遵循汉人习惯的改称。如果此言不虚,那么她的姓名就应该是“兰芝”或“刘芝”,而非历来耳熟能详的“刘兰芝”了。在这一系列“大胆假设”之后,谭氏并没有任何“小心求证”。对文学作品中根本未曾涉及的问题,要从史实层面推衍出环环相扣的线索,再据此探究其中隐含的微言大义,最终大概只能得出一些非常异议可怪的凿空之论。
郑文的《汉诗选笺》(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则将“兰家女”一词拆分开来重新予以分析,认为“兰家”应读作“兰姑”,指的就是兰芝,并补充道“汉魏尊称女子为姑。姑即家。故曹大家即曹大姑”。他提到的曹大家,即东汉史家班固之妹班昭,生平事迹见于《后汉书·列女传》,谓其嫁曹世叔为妻,“帝数召入宫,令皇后诸贵人师事焉,号曰大家”。清人钱大昕称“此‘家’字相传读如‘姑’”,惠栋也认为“此古音之仅存者”(俱见王先谦《后汉书集解》引)。又《资治通鉴·汉纪四十》载“曹大家上书曰”云云,宋元之际的胡三省同样指出,“‘家’,今人相传读曰‘姑’”。可知“姑”在这里只是标明“家”的特殊读音,并不能就此推定“家”和“姑”可以假借通用。此外,“大家”一词尚见于《后汉书·皇后纪·虞美人》,称“大将军梁冀秉政,忌恶佗族,故虞氏抑而不登,但称大家而已”;又《西京杂记》卷二载田文因降生于五月五日恶日,其父本不拟将其抚育成人,“其母窃举之。后为孟尝君,号其母为薛公大家”。毫无疑问,“大家”才是对女性的尊称,恐怕不能将其割裂开来,断章取义地推定“兰家”是对兰芝的尊称。即便郑氏所言勉强得以成立,那么附缀的“女”字显然形同赘疣,又当作何解释呢?
王彦坤的《对〈孔雀东南飞〉一段文字的梳理》(载《暨南学报》1993年第3期)检讨了前人的几种主要说法,或嫌其“未协洽”,或斥其“极牵强”,最终断定“‘兰家女’于诗殊不可解,必非原文”。幸亏动手校订时他还算小心谨慎,只是怀疑“此处实无误字,唯有倒文”,原文应该乙正为“说家有兰女”,是府丞提亲时对兰芝的夸赞,“‘兰’有良好、美好之义”,“‘兰女’犹今人言‘好姑娘’”。虽然随意调整文字顺序的做法不足为训,但他对“兰”字的解读还是得到了后续研究者的响应。雷家骥的《〈孔雀东南飞〉笺证》(兰台出版社,2008年)就不谋而合地指出,“兰有芳洁美好之意,故常用以借喻佳人好女,兰闺、兰室即泛指其闺房,而常兼及借指其人”。可是正因为没有对原诗语序进行改订,他在完整地诠说“兰家女”时只能含糊其辞地称,“‘兰家’当指佳人之家,而‘兰家女’当指佳人之家的女儿,盖即指兰芝也,非谓兰芝姓兰氏之谓”。依照这样的逻辑,所谓“佳人”自然应指兰芝之母,无疑与诗意不符,可见此说依然滞塞难通。
汉魏六朝乐府文学史 萧涤非 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 中古文学史论 王瑶 北大出版社1986年版 汉魏六朝诗论丛 余冠英 汉魏乐府风笺 黄节 乐府诗论丛 王运熙 乐府文学史 罗根泽 中古文学史论文集 曹道衡 八代诗史 葛晓音 陜西人民出版。
徐复《从语言上推测〈孔雀东南飞〉一诗的写定年代》
困扰人们许久的疑惑看来已经迎刃而解了,然而学者们对徐复的结论依然心存犹疑,并未完全接纳。余冠英称“其说能否成立,可以研究,这是解决此句疑义的又一途径”,甚至满怀期待地说,“对于这一段文字至今还没有完全令人满意的解释,疏浚工作或许还待努力”,态度显然有所保留。朱东润、方一新、王云路等也仅将此说列为一家之言,并没有视作最终定谳。究其原委,恐怕主要是由于张湛所说的“人物不知生出者谓之兰”仅是一则孤证,并未在其他文献中发现同样的用例。正因如此,前人对《列子》所述“兰子”的理解也就多有出入,并未遵循张湛所言加以阐发。清嘉庆间胡式钰的《语窦》就另解为“游民无常业,国之所禁也”,并认为吴语中“骂人游手好闲曰‘兰了’”就是由此传讹而来。稍后苏时学所撰《爻山笔话》又推测道,“今世俗谓无赖子为‘烂仔’,其义疑本于此”。钱锺书《管锥编》(中华书局,1979年)旁搜远绍了后世不少例证,认为“苏说近是,‘兰子’即后世之‘赖子’”。倘若参照“游民”“赖子”等来推求“兰家女”的语意,毋庸赘言是扞格难通的。
仔细追溯“兰子”的渊源,确实并未发现同样的例证。不过在先秦两汉文献中,“阑多借蘭。《列子》此文阑之作蘭,与诸书训义虽异,而通假则同”(杨伯峻《列子集释》,中华书局,1979年),“蘭(兰)”“阑”两字因声符相同,往往可以假借通用。而“阑子”在后世倒是不乏用例,可供比勘参证。宋人魏泰《东轩笔录》卷九记载刘彝知虔州时,见当地因遭受饥荒,“民多弃子于道上”,故特意颁布政令,“召人收养”,“又推行于县镇”,最终颇见成效,“故一境阑子无夭阏者”(据明万历间《稗海》本,《四库全书》本同)。文中“阑子”与“弃子”相对应(明嘉靖间楚山书屋本即径作“弃子”),显然可以借用“人物不知生出者”来解释。又清人黄丕烈筑百宋一廛以贮藏所得宋刻善本,特意邀请友人顾千里撰《百宋一廛赋》。顾赋通过“瞑行阑子”与“思适居士”“佞宋主人”三人间的相互问答来铺陈敷衍,竭力表彰黄氏庋藏之丰赡精良,有功于文献之校订流播。赋中提到一部宋刻《列子》,“《冲虚》错互,举世相仍。处度、敬顺,纠缠淄渑。划然分判,使我伏膺”,对其刊印之精善赞不绝口。黄丕烈《百宋一廛书录》也著录过这部书,且称“余友顾千里以为《列子》善本无逾此者”。顾赋中虚构的那位“阑子”,很可能就脱胎于《列子》的“兰子”。所以黄氏在为该赋作注时,于“瞑行阑子”下就直接注明“寓言也”。而这个“阑子”似乎也应借用张湛注来解释才更为合宜。再深入推敲玩味,作“人物不知生出者”解的“兰子”,和作“游民”“赖子”解的“阑子”,倒也并非此疆彼界而绝无关涉,四处流荡而游手好闲之徒,往往正是那些家世不明而别无依凭之辈,两者之间还是存在着若隐若现的关联。尽管目前还没能找到更多用例来予以直接证实,但张湛对“兰”字所作的训释应该绝非别出心裁的蹈空之论。徐复据此推断“兰家女”即“某家女”,与其他种种纷歧纠葛的说法相较,毫无疑问是更值得采信的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