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读过收录于《单读 28·明亮的时刻:女导演特辑》的《口述笔记员》,会通过默音的书写认识一位其实有着精彩一生但大众总会从武田泰淳妻子开始认识的女作家武田百合子。
这篇《以文为食的人》则从武田夫妇的故事延宕开来,还记叙了与他们来往的编辑的故事。回望这群“以文为食的人”,默音在思考这些问题:小说是什么?小说的未来在哪里?小说和写作者、读者的关系是什么?
”人写下的每个字,会成为他的一部分。“如文中所写,自十六岁开始在《科幻世界》发表小说起,默音没有停止过写作上的探索,在亲手写下的每个字上成长。
以文为食的人
撰文:默音
日本作家武田泰淳与后来成为他妻子的铃木百合子相识于战后的兰波咖啡馆。那时,他是个写小说但没什么钱的新中年,她二十出头,在“兰波”当服务生。
兰波咖啡馆的老板同时也是昭森社的社长,那是一家出版诗集与美术书籍的小出版社,办公室就在咖啡馆楼上。楼下的店里提供私酿烧酒(战后粮食管制,不允许造酒,劣质的私酿酒通常以红薯为原料),文人们——例如《世代》《近代文学》的同人作者们,泰淳属于后者——常聚集在此买醉。泰淳在他晚年的作品《眩晕的散步》(中央公论社,1976)中写道,“每当烧酒卖完了,她就抱着冰淇淋机(形状像一只桶),跑去朝鲜人的秘密酿酒作坊进货。店里总是两瓶一组地摆着茶色的二合瓶,一瓶装了酒,另一瓶装了水。两瓶一组放到客人的桌上,遇上巡警进来查看,就把装酒的藏起来,只留装水的在桌上。装酒的瓶子以暗号写着 K 字,不过喝醉了之后,经常搞错。有一次,一个客人喝得大醉,爬到警察岗亭那边,大喊道,我刚在 R 酒房喝了酒,真开心啊。巡警听了,慌忙跑来店里训斥。”
他还写道,“(百合子)在 R 酒房工作,每到傍晚,肚子饿得受不了。站在那儿,腿就开始抖。此时,她便喝一大口给客人的烧酒,获得饱腹感。她生出凛然的勇气,眼睛开始放光。她喝了‘炸弹’,还喝了‘辣眼’(醉意会像爆炸一样席卷全身,光是把酒杯凑近嘴巴,双眼就一阵火辣辣的,也有人喝了这个酒导致失明)。”
那时他们过的是今朝不管明日的生活。武田泰淳不会想到,若干年后,他会成为文坛重镇,和三岛由纪夫一起担任多项文学奖的评委。以及,袭击面包店和再袭面包店,他将在 64 岁那年死于肝癌。在荒芜又生机勃勃的年月间灌下的酒,还有整个创作生涯中,天不亮就起床写作的一个个日子里为保持写稿状态喝下的酒,最终逐渐蚕食掉他的生命。
早在写《眩晕的散步》前几年,武田泰淳经历过一次糖尿病导致的脑血栓发作,右手不便,写作改成口述,由百合子帮忙做笔录。因此,泰淳专门用一章给《眩晕的散步》收尾,“幸好有个身体好的老婆”。这本书出版于他去世前不久,在他走后获得野间文艺奖。
武田泰淳
有件事耐人寻味。看起来像“散步随笔”、混杂了大量个人与时代记忆的《眩晕的散步》,被武田泰淳本人放在“小说”的分类。就好像他悄悄提出了一个曾被无数人讨论过的问题,到底什么是小说?
这个话题太大,也容易走入死胡同,且当一个引子放在这里。小说其实是最宽泛的文本形式,它可以是基于个人经验的,“看起来像真的”,也可以营造于想象的基础上。
还有一件事,同样是武田泰淳活着的时候不曾想到的。
多年来为他料理家事和写作杂务并养育女儿的妻子武田百合子,身兼保姆、司机以及口述笔记员等多项职责的“身体好的老婆”,成了作家。
1969 年 1 月,中央公论社的编辑村松友视拜访了位于东京赤坂的武田家,此行是作为责编上门寒暄。武田泰淳答应为即将于 6 月创刊的文学杂志《海》写一部长篇,名为《富士》。武田家从前些年起,每年往返于东京和山梨县富士山脚下的度假屋,两头居住。杂志主编觉得富士山的生活可以成为写作素材,便和作家大致商定了标题和作品的主调——类似山居笔记的小说。
《再袭面包店》这部短篇小说集里,共有五篇小说,分别是《再袭面包店》、《象的失踪》、《家庭事件》、《双胞胎女郎与沉没的大陆》、《拧发条鸟与星期二的女郎们》。下面且听洒家为你一一拆解开来。[01] 《再袭面包店》。
《富士》序章的标题是“神之饵”,正如主编的建议,那是“我”在山庄的记录。涵盖了观察与思考,也隐含了若干不安定的因子。人类喜爱松鼠,却杀死老鼠。给出食物的一方是“神”,获得食物的一方是“受选之民”。“我”不想成为松鼠的“神”……
当村松友视带着序章的校样去武田家,武田泰淳浮现恶作剧的笑容说:“你来猜猜看,接下来的第一章,会是怎样的内容……”
光看序章,很难猜测后面的发展。作家给了提示,下一章的标题是“让我拔草吧”,并对村松说,下一次你来的时候,带上你根据这个标题写的稿子,我用第一章和你交换。
作家读完后一笑。“原来如此,确实也可以这样展开。”
武田泰淳笔下的第一章,情景遽然一变,聚焦战争期间一所精神病院的内部。“我”在青年时代担任医院院长的助手,正在写一篇名为《战争与疯狂》的论文。随着故事发展,“我”眼中的病人和正常人的界限逐渐模糊不清……
1.《再袭面包店》为日本著名作家村上春树文集中的一种,是在《青春三部曲》和《挪威的森林》之间的承前启后之作,六个精巧的短篇,合力勾勒出又一个村上春树式的青年——永远是懒懒散散,永远是妙语如珠,看见正经人物就。
《富士》一直连载到 1972 年 6 月。最终,这部作品成了武田泰淳少有的完成度较高的长篇,其中凝缩了他关于战争、人性的种种思考。
武田泰淳离世后,村松友视与武田百合子的交往持续下来,他还担任了《富士日记》的责编。
村松友视幸运地成为了例外。1980 年,也就是他 40 岁那年,偶然受邀写的关于摔跤竞技的非虚构一举成为畅销书,从此走上职业作家的道路。两年后,他的小说拿了直木奖。他还有一部重要的作品,是写武田百合子的非虚构,《百合子女士是什么颜色:通往武田百合子的旅程》。
村松友视一直作为编辑和朋友支持武田百合子的创作。他在《海》期间有个同事安原显,也在日本文学史留下了浓重的一笔。或许该说是阴暗的一笔。
大约在 1969 年前后,村松友视因为和主编常有对立,提出想调换岗位(所以他其实在微妙的时机当上了武田泰淳的责编),主编招来了曾担任《Paidia》(希腊语:教养)杂志主编的安原显。后者早稻田大学法语系没念完,但有着对文学的直觉,是个不按常理出牌的奇人。
村松友视和安原显很快相熟,尽管安原显是为了顶替自己才被招进来的,村松友视感到,“此人不能放着不管”,于是他留在了编辑部。后来塙嘉彦当了主编,《海》的黄金时代拉开序幕。
日本的文学杂志都是约稿制,非常考验杂志编辑的人脉和眼光。1979 年,村上春树以《且听风吟》获群像新人奖,“彼得猫”爵士乐酒吧老板的出道故事,全世界的读者想必都已听得烂熟。获奖后的第一篇,他应邀为《群像》杂志写了《1973 年的弹子球游戏》。随后,“彼得猫”的常客之一安原显约他为《海》写个短篇。村上春树交出的稿子是《去中国的慢船》,毕竟是第一次写短篇,他有些不安,结果安原显说不用改,这样挺好的。
这段经过被村上春树写在《一个编辑的生与死——关于安原显》(《文艺春秋》2006.4),文章很长,口吻显得克制,归根结底表达的是作家对安原显的不满。两人之间有过多年的友谊,奇怪的是,从某一年开始,安原显就像变了个人似的,骂村上及其家属,写文章对村上的小说做出恶评。村上分析说,可能因为安原显试图成为小说家,却没能成功。他也看过安原显的小说。“我记得,我当时感到讶异,为什么这样饶有趣味的人,非得写这样激发不出任何趣味的小说呢?”
安原显于 2003 年 1 月去世,和他有关的诸多事件的原因和过程都已湮没。能确定的只有一点,他生前曾将村上春树的手稿卖给旧书店。无论从编辑的职业道德还是从做人的道德来看,这都是毋庸置疑的污点。
不过,人是复杂的存在。村松友视为安原显专门写过一本回忆录,《安原显的海》(幻冬社,2003),讲述前同事的天才与怪诞。
刊载于《文艺春秋》的《一个编辑的生与死——关于安原显》
安原显骂过很多人,从大江健三郎到村上春树,却有一个人,他显得语汇贫乏,只会说那人是“天才”。
被他称之为“天才”的,就是武田百合子。
刊载了村上春树《再袭面包店》的《嘉人》杂志
武田百合子在《嘉人》杂志从 1988 年 6 月到 1991 年 4 月连载的《日日杂记》,实质上成了她生前最后一本书。其间,安原显不断劝她写小说,“希望你写小说!我虽然这么讲,像现在的随笔也行,只要你觉得是在写‘小说’,这就是‘小说。’”
村上春树,日本著名作家,生于京都,毕业于早稻田大学文学系,三十岁登上文坛,曾获谷崎润一郎等文学奖项,作品被翻译成多国文字,在世界各地深具影响,现任美国普林斯顿大学客座教授。29岁开始写作,第一部作品《且听风吟》。
责编安原显的这番话乍看有点古怪,不过只要读过武田百合子的随笔,就不难明白。试从《日日杂记》(中央公论社,1992;中文版即将由理想国出版)摘录一段——
我在有乐町高架铁道桥底下买了糖炒栗子。拿出五千元的纸钞,买了一袋一千五百元的。六十岁左右的糖炒栗子店的大叔正在和一个五十大几的大妈站着聊天,他停止聊天,除了一千五百元的一袋,又抓了一把栗子放进红色小袋子,说是送的,和找零一起递给我。我说,你只找了三千块。他说,我给了三千五。我说,真的没有。这时,刚才谈话被中断的大妈插嘴道:“真的给了。我可是瞧见了。对吧?”
我说,可是真的少五百。大妈把绕在脖子上的蓬松的淡紫色布料松开少许,吸了口气,她化了浓妆、皱纹很深的脸上,往里凹的深黑的眸子闪着光。她使劲盯着我,接着一把抓起旁边不作声的大叔的右手,辩护道:“我的确用我这双眼睛瞧见了,这家的老板用手指,这根手指,这根,和这根,像这样,取了三张一千元的纸钞和一个五百元硬币。”原来她在和糖炒栗子大叔谈恋爱。我回到家,发现手提袋的底部有个五百元硬币。
武田百合子于 1993 年 5 月死于肝硬化,终年 67 岁。年轻岁月痛饮的“炸弹”“辣眼”,也许在不知不觉中对身体造成了影响。她的《富士日记》是许多读者(其中包括不少写作者)的“逃逸日常之书”,无论何时翻开一段,都能跟着武田百合子做一场短暂的旅行。
曾与伙伴一起袭击过面包店的青年,十年后找到了像样的工作、结婚成家,然而又遭遇当初那种神秘饥饿感的袭扰,与妻子一起踏上再袭面包店之路。德国著名画家卡特·曼施克继《眠》之后,再次 为村上春树绘制20幅超现实插画,以。
2020 年初夏,在读《富士日记》的过程中,我写了一则科幻短篇,《梦城》(《湘江文艺》,2021.3)。故事发生在阅读几近消亡的时代,在新东京市,制作“视梦”(沉浸式体验电视剧)的制作人深町将他喜爱的作家的作品进行改编,投射到大众的辅助脑。他正在制作的视梦剧集,叫作《富士日记》。《梦城》的反乌托邦情景不算特别:很少有人读书,人人耽于被制造出来的梦境。在那样一个时代,作家 T(武田泰淳)的作品不再被人阅读,Y 夫人(武田百合子)的日常记录却以全新的媒体形式焕发又一波生命力。
写下这个故事,不单单是向武田百合子致敬,也透露出我身为写作者的不安。小说的未来,是不是真的越来越窄?毕竟谁也不能反驳说,《梦城》中的情景不会真的发生。
人同自己的劳动产品,自己的生命活动,自己的类本质相异化这一事实所造成的直接结果就是人同人相异化”,I悖J这点在村上春树小说中表现的尤为明显。在《再袭面包店》(1986年)中,一对年轻的夫妇因为半夜醒来感到饥饿,聊天。
纵然不安,我仍然相信,人写下的每个字,会成为他的一部分。从作者的角度,有读者当然很重要,但被阅读这件事仿佛有冥冥中的力量;从读者的角度,无论文字的载体作何变化,总有那么些读者,在某些时刻邂逅他或她的命运之书。
在此分享这些“以文为食”的人们的故事,他们当中有作者也有编辑,有的人的作品至今不衰,有的人被其他作家的文字钉在了耻辱柱上——我这个异国的读者,亦是通过文字,望见他们的来时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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