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真观察街上、广场上和田野里的人。用简明的形式把他们记下来，比如把头画成O，手臂画成直线或曲线，《最后的晚餐》原图，腿和身体也是这样，你回家后再把这些笔记画成完整的形状。9
有时候，这种速记有一种诗歌般的浓缩的力量：
皮翁比诺海边的浪潮。
所有浪花化成泡沫。
水落下来时产生巨大冲击力的地方。
水又从这里溅起。10
或一首吊胃口到近乎寓意难明的俳句：
月亮是致密的；
一切致密的事物皆是沉重的：
月亮的本质是什么？11
有些笔记本身就是自成一体的论文，或至少是围绕某一特定主题的有目的集中在一起的一组文字——《巴黎手稿C》是关于光和影的，《莱斯特古抄本》（Codex Leicester）是关于地球物理学的，“小本”的《都灵古抄本》（Turin Codex）是关于鸟类飞行的——但即便如此，这些手稿还包含了大量主题之外的资料。列奥纳多手稿的基调是其无所不包的多元性与混杂性：他以拥挤到难以辨识的字迹将他广泛的兴趣凝结到一起。人们很难确定每页笔记的时间，因为列奥纳多习惯反复思考，像一只猛禽一样在他的诸多兴趣爱好上空盘旋，几年后重新回顾从前的想法和观察结果，再次研究它们。他意识到了这给读者造成了阅读困难，并向理论上的未来读者道歉：“读者，不要责怪我，因为主题太多，我无法记住它们并说：‘这个我不写了，因为我已经写过了。’”12
这些手稿是列奥纳多的思想地图，它们包罗万象，从最简短的半个句子或潦草的计算，到完整的科学论文和文学习作，应有尽有。按首字母排序，这些笔记涉及的主题从解剖学（anatomy）到动物学（zoology），中间包括空气动力学、建筑学、植物学、戏服设计、民用和军事工程、化石研究、水纹地理学、数学、机械、音乐、光学、哲学、机器人、天体观察、舞台设计和葡萄栽培。这些手稿教给我们重要的一课，即每件事都应该被质疑、调查、深入研究、费心思考，以及不要偏离最初的原则。他为自己制订了大大小小的任务：
描述云如何形成、如何消散，什么导致了水蒸气从陆地的水中上升到空气中，研究雾形成的原因以及空气变厚重的原因，为什么它在不同的时段会呈现出或多或少的蓝色……
描述……什么是喷嚏，什么是哈欠、癫痫、抽筋、瘫痪、冷得发抖、流汗、疲劳、饥饿、睡觉、口渴、欲望……
描述啄木鸟的舌头……13
1490年左右的一张典型的写有各种杂七杂八内容的稿纸。
如肯尼斯·克拉克（Kenneth Clark）所说，列奥纳多是“历史上最具好奇心的人”，这些笔记本记录了他对感兴趣的事物孜孜不倦的探究。这些笔记积累在一起，逐渐趋向于某个普遍知识的宏伟构想，但在任何具体的点或某页纸上，它们都专注于具体而精确的内容——观察、实验、质疑、解决方案。他是出类拔萃的经验主义者，并以“Leonardo Vinci disscepolo della sperientia”作为自己的签名——可以被翻译成“经验的学徒列奥纳多·芬奇”或“实验的学徒列奥纳多·芬奇”。14他刨根问底的习惯甚至体现在数十页手稿上都出现了的一个简短的词中：当他想试试新的笔头时，他会习惯性地信手写下“告诉我”（dimmi）这个词。这是在询问和探求更多信息的声音：告诉我是什么，告诉我怎么做，告诉我为什么——毫无疑问，在佛罗伦萨、米兰以及其他地方，有许多人听过列奥纳多的“告诉我”中充满挑战的语调。
列奥纳多在《论绘画》中写道，一幅画应该通过画中人物的身体动作来展示其“心理事件”（accidenti mentali）。15当我阅读他的笔记本时，我想到了这个短语，他的笔记本上写满了大大小小、注解严谨的“心理事件”，杂七杂八的各种内容，包括笑话、涂鸦、诗歌片段、信稿、家庭账本、食谱配方、购物清单、演员名单、银行账目、模特的名字和地址等，这些内容奇妙地混杂在一起，全都能在笔记本中发现。
《最后的晚餐》是意大利艺术家列奥纳多·达·芬奇的作品,现收藏于意大利米兰圣玛利亚感恩教堂。该画宽420厘米,长910厘米,以《圣经》中耶稣跟十二门徒共进最后一次晚餐为题材,画中人物的惊恐、愤怒、怀疑、剖白等神态,以及手势、眼神和行为。
一手资料的另一主要来源是列奥纳多的早期传记。其中最著名的是乔尔乔·瓦萨里（Giorgio Vasari）在《杰出艺术家、雕塑家和建筑师传记》（Le vite de’ piu eccellenti pittori，scultori et architettori，一般被称为《艺苑名人传》）中为他作的传。这本名著于1550年在佛罗伦萨首次出版，是任何一位意大利早期艺术家传记的基础。对于年迈的米开朗琪罗的盛赞，这本书可谓受之无愧：
你，重新照亮了死去的记忆。
尽管时间和自然已经保证。
他们［艺术家］与你的名声永存。16
虽然瓦萨里作为传记作家声望极高，写作风格也富有魅力，但我们必须承认这名传记作家有一些缺点：对待日期漫不经心、判断片面主观，而且倾向于支持佛罗伦萨艺术家（他是美第奇家族的门客）。他最大的缺点或许是喜欢使用陈词滥调。列奥纳多早熟的才华有可能真的导致了他老师安德烈亚·德尔·韦罗基奥（Andrea del Verrocchio）放弃绘画，但这一点无法确定，因为在《艺苑名人传》其他人的传记里，也出现了这种“青出于蓝”的桥段。这是瓦萨里喜欢的一套陈旧的修辞手段，他期望他的读者也能喜欢，但它作为历史证据不具备真正的价值。然而，尽管瓦萨里喜欢信口开河，他仍然是无价的：他是一位敏锐且消息灵通的观察者，也是一位敏感的评论家，虽然他没有关于列奥纳多的一手信息——列奥纳多去世时他才11岁，而且他从未离开过位于意大利中部的故乡阿雷佐（Arezzo）——但毫无疑问，他认识了解情况的人。16世纪40年代末时，他曾积极搜集撰写《艺苑名人传》所需的信息。17
瓦萨里创作的传记是著名的资料来源，但他不是唯一，甚至也不是最早的列奥纳多早期传记作家。在此我有必要谈一些我将在正文中用到的其他不太为人所熟知的资料来源。列奥纳多最早的传记是一篇写在备忘录上的简短小传，该备忘录属于一位名叫安东尼奥·比利（Antonio Billi）的佛罗伦萨商人，年代大约是16世纪20年代初，也就是列奥纳多去世后不久； 原稿已经不见了，但这段文字保留在两本16世纪的抄本中。18尽管我们对比利几乎一无所知，但据推测，他曾接触过佛罗伦萨画家多梅尼科·吉兰达约（Domenico Ghirlandaio）现已失传的回忆录。后来，另一位佛罗伦萨人使用了比利的记录，并大大加以充实。他还编纂了对从契马布埃（Cimabue）到米开朗琪罗的许多艺术家的广泛记述。这位身份不明的作者通常被称为“加迪家族所藏手稿中的佚名作者”（Anonimo Gaddiano），因为他的作品保存在一份原本属于加迪（Gaddi）家族的手稿中。19根据内部证据，这本有128页对开页的手稿编纂于约1540年。这些都是早于瓦萨里的独立资料来源（虽然他知道这些资料），尤其是“佚名作者”记录了一些很吸引人的内容。他收录了一些生动有趣的逸闻，这些逸闻来自一位名叫加维纳（Il Gavina）的佛罗伦萨艺术家，这位艺术家有列奥纳多的一手资料。
那时还有一个地方的人关注列奥纳多的生平，那就是他曾生活和工作过很多年的米兰（实际上，他在米兰生活和工作的时间比在佛罗伦萨还要长）。伦巴第历史学家、医生、纹章制作者、诺切拉主教保罗·焦维奥（Paolo Giovio）的拉丁文手稿中有一份重要的传记素材，标题为《关于我们这个时代杰出男女的谈话录》（Dialogi de viris et foeminis aetate nostra florentibus），20写于16世纪20年代末的伊斯基亚岛。焦维奥本人可能认识列奥纳多，他们可能在米兰见过面，因为焦维奥从1508年左右起就在米兰行医；或者几年后在罗马见面，当时焦维奥在阿奇吉纳西欧宫（Archiginnasio）宣讲哲学。无处不在的瓦萨里也知道他撰写的关于列奥纳多的素材； 实际上，正是焦维奥在枢机主教法尔内塞位于罗马的公馆的一次晚宴上的关于新传记艺术的热烈讨论，为瓦萨里撰写《艺苑名人传》播下了最早的种子。21
都灵自画像。
另外还有绘画，它们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文献。我们不能将一幅文艺复兴时期的绘画像现代绘画那样视为艺术家的一种个人陈述，但它仍然可以向我们透露一些关于创作者和创作环境的信息。绘画作品携带的信息不仅在二维的画板上（此处应提醒我们不应从传记角度解读艺术作品，这种提醒也十分常见了），也在绘画表层神秘的第三维，即附着在画面上微米厚（1微米等于0.001毫米）的颜料中——就像岩石的分层讲述着地质故事那样，这讲述着一幅画被创作时的故事。有时候，列奥纳多用手触摸过的痕迹——均匀涂抹或弄脏——也被记录在绘画表层，偶尔还会留下一个指纹。某些乐观的科学家认为，人们能够通过显微镜看见绘画上残留的血液和唾液的痕迹，其中可能含有列奥纳多的DNA信息。但在我写作这本书时，这种推测仍属于科幻小说的范畴。
“佚名作者”曾这样绝妙地描述列奥纳多：“他非常迷人，身材匀称，优雅又帅气。他穿着一件玫瑰色及膝束腰外衣，只到膝盖，而当时大多数人还穿着长袍。他有一头美丽的卷发，头发被精心梳理过，垂到胸前。” 我们难以把握时尚和好交际之间的细微差别，但列奥纳多最重要的形象是非常优雅，有点花花公子。这是那位被称为加维纳的神秘画家提供的回忆之一；他提供的其他信息，可追溯到1504年到1505年左右，也就是列奥纳多50岁出头的时候，人们再次注意到这段描述没有提到他留着胡子。最早确定他留着胡子的画像是一幅用红色粉笔精心绘制的侧脸像，藏于温莎城堡皇家图书馆（彩图16）。我们基本可以确定这是弗朗切斯科·梅尔齐的作品，可能列奥纳多也亲手润色了一下。23这幅素描大概绘于1510年至1512年，展现了列奥纳多年近或正值60岁时的样子。这幅侧脸像后来成为列奥纳多去世后的画像的典范：人们可以在许多16世纪的肖像画中看到它的影子，包括1568年出版的《艺苑名人传》给列奥纳多配的木版画插图。
最后的晚餐这幅画是达芬奇画的。而且耶稣知道，自己是被犹大害了。
我们还可以看到列奥纳多的其他肖像画和自画像，包括一幅我认为迄今也身份不明的肖像画，由他在米兰最优秀的年轻学徒之一所绘。都灵自画像是我们对他最后的一瞥：真实而意味深远。这幅画很像1518年的那天因为汤要凉了，他不得不停下手头上的工作时的模样。这个形象就像列奥纳多一直以来的那样，终归是难以捉摸的。你看到了德高望重、魔法师一般的天才列奥纳多，但你再看一眼，便会看到一位凝视着遥远回忆的老人。
注释
1.Ar 245V，dated by comparison with CA 673r/249r–b，written 24 June 1518; see Pedretti a1975.
2.R 1566. 在留存至今的列奥纳多遗嘱手稿副本中，她的名字用意大利语写为“玛图丽娜”（Maturina），但我们几乎可以确定她是法国人，所以应该叫“玛图琳”（Mathurine）。
3.K2 50v.
4.Ben Jonson，Timber，or Discoveries (London，1640)，in Complete Poems，ed. G. Parfitt (Harmondsworth，1975)，394.
5.里希特于1939年编辑的列奥纳多手稿索引共有5421页（“1页”是指对开页手稿的一面），但略去了以下部分：粘在《大西洋古抄本》的书页背面的小纸片；含有手稿内容的笔记本封面和封面内页；1967年发现的两本《马德里古抄本》，加上这些大概有7200页。See Richter 1970，2.400–401; PC 1.92–7. On reported sightings of Libro W (designated thus by Leonardo’s secretary Melzi) in Milan in 1866 and 1958: Pedretti 1965，147–8. See Part V n. 17.
6.Charles Rogers，A Collection of Prints in Imitation of Drawings (2 vols.，London，1778)，1.5. On the provenance of the collection (probably brought from Spain by the Earl of Arundel and sold to Charles in c. 1641) see Clark and Pedretti 1968，1.x–xiii.
名画《最后的晚餐》是达·芬奇的作品。《最后的晚餐》是一副以《圣经》中耶稣跟十二门徒共进的最后一次晚餐为题材的世界名画，取材于《新约圣经·马可福音》，绘制于米兰格雷契修道院饭厅的墙壁上。达·芬奇是文艺复兴时期的一。
8.L 77r.
9.CA 534v/199v–a.
10.RL 12665r. 这几句话是他于1515年写下的“对大洪水的描述”笔记的增补内容，但毫无疑问，它记载了他更早在皮翁比诺的观察，那时大约是1504年秋天。
11.K ir. 这一页已经严重褪色，第二行的正确拼读是在1979年通过红外线检测确定的。
12.Ar Ir，written in early 1508，when he was beginning the task of organizing his manuscripts; cf. Leic 2r: ‘So，reader，you need not wonder，nor laugh at me，if here we jump from one subject to another.’
13.F 35r; RL 19095v; RL 19070V (cf. 19115r: ‘Show the movement of the woodpecker’s tongue.’).
14.CA 52or/191r–a; PC 2.313. He wrote this c. 1490–92，above a drawing of a spiral entitled ‘Corpo nato dalla prospettiva’ (‘Body born of perspective’): see illustration on p. 58. On the same sheet，now separated (CA 521v/191v–b，R1368)，he wrote，‘M°[i.e. Maestro] Leonardo fiorentino in Milano.’ Other autographs in the notebooks: Fors 3 62v，c. 1493，written left to right (see illustration on p. 58); Fors 113v，‘principiato da me Leonardo da Vinci’，dated 12 July 1505; CA 1054r/ 379r–a，‘Io Lionardo’ – ‘I，Leonardo’.
15.CU 122r–125v，McM 396–410.
16.Michelangelo 1878，12.
17.The most comprehensive edition of Vasari’s writings remains the nine–volume Opere，ed. G. Milanesi (Florence，1878–85; 2nd edn 1906)，in which the annotated Life of Leonardo is 4.57–90. See also Le vite，ed. R. Batterani and P. Barocchi (4 vols.，Florence，1966–76). 最早的英译本是威廉·阿格兰比（William Aglonby）1685年编译的精选集；最容易理解的现代译本是由乔治·布尔翻译的版本 （Harmondsworth，1987），《达·芬奇传》收录在1.255–71。关于我对瓦萨里和其他早期传记作者的选择性引用，参阅《资料来源：早期传记》。
18.Biblioteca Nazionale，Florence，Codex Magliabechiano XIII 89 and XXV 636; see Benedettucci 1991.
达芬奇，现在在意大利米兰圣玛利亚感恩教堂。《最后的晚餐》是意大利艺术家列奥纳多·达·芬奇所创作，以《圣经》中耶稣跟十二门徒共进最后一次晚餐为题材。画面中人物的惊恐、愤怒、怀疑、剖白等神态，以及手势、眼神和行为，都刻。
19.Codex Magliabechiano XVII 17. The account of Leonardo occupies fols. 88r–91v and 121v–122r. See Fabriczy 1893; Ficarra 1968.
20.Giovio’s life of Leonardo (‘Leonardi Vincii vita’) was first published by G. Tiraboschi in 1796; a parallel text in Latin and English is in Richter 1970，1.2–3. Additional material on Leonardo，from another part of the Dialogi，is in PC 1.9–11.
21.On the genesis of the Lives，see Boase 1971，43–8.
22.Material on Leonardo is also found in Lomazzo’s Sogni e raggionamenti (‘Dreams and discourses’)，a manuscript of the early 1560s containing imagined dialogues (British Library，Add. MS 12196，5or–224r，especially Raggionamenti 5 and 6，117v–175r); and in his Idea del tempio della pittura (The Idea of the Temple of Painting) (Milan，1590). His writings are collected in Scritti sulle arti，ed. R. Ciardi (2 vols.，Pisa，1973).
23.RL 12726. 可能也是由梅尔齐誊抄的一份副本，米兰安布罗西亚纳图书馆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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